2014的下半年,我接任一門哲學通識課的助教,帶領同學閱讀法國六八學運以降,成群而來的哲學家們。討論課上,我們總感嘆著對照今日,公理與正義的問題,彷彿那些戰場從未消失。許多年前的法國街頭,也曾貼滿「讓想像力奪權」的海報,旗幟飄揚;眼淚和拳頭,都已化為字句裡的遺跡。歷史是無數個「此時此刻」的交織連綴,而什麼才是我們的「此時此刻」?誰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記憶者?閱讀今年的小說,我始終感到一股莊嚴的荒謬感,時不我予,卻兀自喧嘩挺立。年輕的書寫者,老去的說書人,他們的筆端各有各的花園叢林。林佑軒《崩麗絲味》的華麗狂歡,鍾曉陽《哀傷記》的哀樂中年,王定國《誰在暗中眨眼睛》的精準狠辣,賀淑芳《湖面如鏡》的文字迷圖,都像是駱以軍今年出版的長篇鉅著《女兒》,一幅女兒計畫的藍圖,過去與未來於「此時此刻」嘈雜著。我多想學那位初讀博拉紐的作家,「爬到附近橋上的最高處,對每一個路過的人大聲呼籲,他們應該停下手邊的所有事,先讀這本書」。小說家是唐吉軻德,不管有無觀眾,都要對著天空作夢。那些瘋狂的話語,漫無邊際的夢囈,有時卻諭示了世界的核心。
吳永毅的《鬼在春天做什麼》(蜃樓),大概是我最想站到橋上,為他大聲疾呼的一本。此書遊走於小說散文之間,還將論文格式引為記憶的腳註,彷彿是一部向羅蘭.巴特致敬的「吳永毅論吳永毅」。〈怕水,80c.c.〉寫高中時「男性女乳症」的尷尬,寫目睹了李雙澤的溺水,寫恰如流水逝去的時光。〈致羅某(傳說中肉麻的BL情書〉)是對逝去舞者羅曼菲以及青春的追念,文中苦主羅智成書前作序,他如此描述吳永毅:「名匠手筆下的唐吉軻德/像斜陽脫長了身影豎起/瘦嶙的結構單薄凜立」。林俊頴《某某人的夢》(印刻),亦穿梭於現實與虛構之間,其〈後記〉所言,小說裡的故事已經掛心多年,是建築於「如黃金弦的真實與現實」地基的「虛構之屋」。開篇引用魯西迪的文字:「好比唐吉軻德所說的,你是在去年的鳥巢中尋找今年的鳥。」詞與物的糾纏還未釐清,年少往事都像巫師之語,口中呢喃,魂兮歸來。張萬康《笑的童話》(麥田)漫天扯屁,狂歡節似的歌唱舞蹈。小說寫一名失業又離婚的父親,帶著小學兒子,搭車去台北一0一跳樓自死。看似悲傷的情節,張萬康卻寫得野趣橫生。他開宗明義,此書不只是喜劇,更是一篇童話。要先死,才懂得生;似是若非,也是道理。加拿大女作家艾莉絲.孟若2013年摘下諾貝爾文學獎,《相愛或是相守》、《幸福陰影之舞》、《城堡岩海景》、《愛的進程》(皆木馬)陸續在臺灣出版。以短篇小說見長的孟若,總能讓我們重見「小說之為小說」的神奇時刻。她筆下的人物,看似過著平靜的生活,最終才發現,傷害早已存在。智利作家博拉紐的長篇小說《狂野追尋》、《2666》,才華讓人豔羨,其短篇小說集《在地球的最後幾個晚上》(遠流)終於也在台灣出版。簡單而碎雜的語言,沒有豐饒的魔幻敘事,而更像一名醉酒的朋友,充滿才氣的率性而談。博拉紐特愛諷刺「文壇」,《納粹美洲文學》便以一本書的篇幅,揭穿「看似偉岸其實卑劣的文學界」。而《在地球的最後幾個晚上》,〈申西尼〉、〈文壇奇遇〉也談「文壇」,卻多了一分惆悵傷感。
書籍總是推陳出新,過去的經典卻從未離開。我們還是可以參與,不同時代「唐吉軻德們」的輪迴轉世。杜斯妥也夫斯基《地下室手記》(櫻桃園文化),「地下室人」滔滔不絕,濕爛的雪和虛無的世界。三島由紀夫的《憂國》(大牌),同名小說將憂國大義與肉身情慾疊合,道盡死亡的蠱惑。曼斯菲爾德《娃娃屋》(木馬),曾有王文興寫《玩具屋九講》逐段解說。女孩的遊戲以及戀情,青澀的痛苦與傷害。法國小說家蒙迪安諾,今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在青春迷失的咖啡館》(允晨)、《暗店街》(時報)絕版重生,領我們巡遊永遠落雨罩霧的巴黎街頭。三一八以後,許多學運書籍應「運」而生。除了現時現地的文字考察,還有理論分析,影像紀錄。文學小說也未缺席,卡謬《反抗者》(大塊)無疑是最受人關注的一本。而村上龍《69》(大田)的再版相對低調,卻讓我佩服編輯的眼光。「69」作為書名,引人遐想。然而在「青春歌舞片」的外膜下,這實是一本徹頭徹尾的學運小說。《69》寫的是1969年,一名高中男生為了追逐心儀女孩,拍電影,辦演唱會,甚至封鎖了校園。他們在校長的桌面大便,於禮堂掛起「讓想像力奪權」的巨大布條。這自然是法國六八學運的餘波蕩漾,然在2014年重讀,我們是否真的奪回了想像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