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不確定,聽者的心,但我試著讓自己,回到十八、九歲,在我們那小小的山城讀書會,無有顧慮的談說。早上八點四十五分的評審,讓我不到六點就起床準備,搭一班誤點的自強(大家對小說家是否有所誤解)。早晨的台南,總是讓我想起,在我「立志成為文藝青年」的時光,曾報名一個在成功大學舉辦的,三天兩夜的文藝營。那時我還是對詩有所憧憬的青年,報名新詩組,卻因名額問題,被分配到戲劇組。我聽了幾節課程,做了幾頁筆記,才發現講師們談的那些,我毫無興趣。我放棄聽講,逃出教室,一個人在台南的街道晃盪。我總覺得,那年夏天特別炎熱,路面蒸騰熱氣,路樹街景全都歪斜模糊。

      那是我對台南的第一個印象。

      接任這個邀約以前,我其實考慮很久很久。難以想像,當我坐在臺上,若有其事的談述那些,「或許根本比我強」的寫作者們,會是怎樣荒謬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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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至台大的兩三個月,我耗去大量時間在校園裡晃盪。我常要停下腳步思考,回返宿舍應走進哪一條路,當左轉還是右轉,去某間教室該穿過哪一條迴廊。我經常忘記手機,失去時間,只能駐足傅鐘前,傾聽準點鐘聲迴盪(後來我才知道,無論何時傅鐘都是擊打二十一響)。有次,我為了論文需要,在圖書館尋找一本名為《雷峰藏經》的大部頭刻本。該書厚重,我便隨手將原初借的一疊書擱置木桌。回頭要找,遍尋不著,直冒冷汗在迷宮似的書架間奔走。羞愧於圖書館裡問路,只好硬著頭皮,研究起貼在牆上的館內地圖。我的冒失驚動了那些沉思中的讀者,紛紛抬起頭,猶如對於外邦人的警戒。

  這一年,有人於校內湖泊溺斃,有人從教學大樓跳落,而將台大校園視作大型公園的小家庭,仍在悲劇現場放起風箏。老樹青翠,有飛葉旋落,我喜歡坐在人群裡頭,毫不費力坐去整個下午。天色暗得差不多,才在腳踏車叢中,找到屬於自己的。屬於自己的日復一日,按著課表,在偌大校園裡找到自己的位置。習慣一個地方,對我而言是件需要專心致志的差事。課餘時間,我便騎著車,滑手機(台大地圖已推出手機版),將那些陌生的建物,一個一個指認出名字。隨台大同學呼喚「小福」、「活大」暱稱,也開始被問路,彷彿我一直是這裡的人。

  大學時代的死黨,紛紛找到工作;而剩下幾個注定失業的,都進了研究所。朋友們變得滄桑老練,像是已在傳說中的「社會上」打滾多年;我也學習著,聚會吃飯時要記得散場時間。他們必須準時起床與入睡,而我仍偶爾,會在陰冷的半夜驚醒,聽室友巨大的鼾聲直到天明。我們仍會關心,喜愛作家的近況,卻不再能像個粉絲迷妹,追著講座四處跑,並在會後Q&A,提出讓人驚嚇卻真誠的問句。回想起過去的生活,我們總驚嘆於曾揮霍那麼多時間,去辯論一個意象、一個場景的運用是否合宜。在那座經年落雨的山城,我們彷彿擁有無盡的時間,可以沿著山路上行;只要注意別滑跤,就可以把沿途的風景,都看成顧城與邱妙津的筆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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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Apr 24 Fri 2015 10:01
  • 港鎮

photo by 鍾永和  

(這張照片是鍾永和先生的作品。)

  陳時星醒來時,日光正好打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穿過蚊帳,盯著那片剝蝕的牆,垂落一面殘破蛛網。「一切平安。」陳時星腦子裡閃過第一個念頭,讓他很想跳起來,踢開門,沿著港鎮最寧靜的路大聲唱歌。他無法這麼做,不是害怕鄰居譙罵,而是聽見輕微的呼嚕聲。阿嬤難得還躺在床上,肚腹規律起伏,像是嬰孩正做著好夢。窄小房間裡恆有母乳香氣,他坐起,調整氣息,輕手輕腳像條貓,跨過熟睡中的阿嬤。他悄悄倚到窗邊,路燈還未熄滅,街上籠罩著輕微的夜氣。有一條大黑狗,晃著乳房緩步黃線,身後跟著三條小的,餓著肚子搖尾乞憐。牠們漸行漸遠,鑽進檳榔店旁的小巷;陳時星這才注意到,馬路對面,球仔阿桑已坐在她的小院子裡,手裡叼著一根香菸。她總是天荒地老似的坐著,定定仰頭,像在搜索天空裡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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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獎裡的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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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台灣,文學獎當然是一個頗為奇葩的文化現象。它不只把文學與利益結合起來,也通過老中青的三級評審制,形塑一個長幼有序的文壇想像。它是一場廟會,一場儀典,參賽者與評審都是流動的遊人,他們相互敵視,也相互觀賞(帶有求偶意味?)。文學獎當然是一場狂歡,參賽者輪番上陣飆舞,使盡全身氣力,期待一束青睞的目光。然而,也和慶典相同,它的欣欣向榮,往往為了掩飾內核的空洞。文學獎的興盛,正意味著文學的落寞。

  今日台灣,每個縣市都有自己的獎。文學獎是最簡單的文化宣傳,也可以輕鬆的立竿見影:「文學產品」印製成書,明擺著政績累累(即使全部滯銷)。文學獎,文青,文壇,紛紛成為髒話,而在更早以前,它是什麼樣貌?解嚴前的報紙印刷,一天限定三大張;當新聞報導大同小異,副刊便成為銷路決勝的戰場。稍微關注過台灣文學的人,必耳聞那個瘂弦與高信疆兩大主編競逐的「黃金時代」;聯合報和中國時報這兩個大報「文學獎」,就在此時催生。換言之,文學獎創生的意義就是為了競爭。隨著戒嚴解除,報紙腥羶當道,副刊也漸漸退位;君不見,聯合報文學獎便從歷史上殺青了(變成了「聯合報文學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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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曹冠龍先生的四個提問

(1)在〈《編鐘塔林》狂想曲〉,以及其他文章中,您曾對某些「不妥」的譯文,有過一番議論。而有趣的是,您也主譯過自己的作品,並在國際上得到甚高的評價。請問是什麼動機,讓您想翻譯自己的作品?「翻譯自己」是否遇上什麼困難,或不同於創作的新的體驗?

(2)王德威先生曾評價您作品的轉變,從《閣樓上下》的「抒情」、「溫馨」,朝向《沉》的「尖誚淒厲」。而更之後的《紅杜鵑》,亦展示了您對政治(尤其是共產政權)的黑色諷喻。〈《編鐘塔林》狂想曲〉行文依然幽默,然關心的事物似乎較以往不同。這是不是您新的嘗試?與您將要出版的新作是否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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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片的優點全在於「一鏡到底」這個基礎之上,否則其講述的事物,即是老舊的英雄情懷。「一鏡到底」的拍攝讓人捏把冷汗,那分為二種;形式,與內容,但統而為一,即是「如何講述故事」。「一鏡到底」是徹底的「現在式」,因此觀者容易發現,所有「過去發生的事」,都必須依靠演員滔滔不絕的演說。什麼導致離婚的緣由、大麻勒戒所的經歷,乃至於,「鳥人」的往事,都只能在語言(而非影像)裡重現。

我初看覺得這樣的方式有些危險,我承認他們在講述過往時我總是恍神XD。那太過輕易,也容易因為輕易而狗血(怎麼很像戲裡那機車的劇評人)。我不覺得辯證電影和戲劇孰輕孰重有什麼,包括其戲中之戲中之戲的俄羅斯娃娃戲耍(《鳥人》這部電影,以及《當我們討論愛情》,以及電影裡的《鳥人》)。我覺得,卡佛那篇小說才是核心,卻也更技高一籌。

〈當我們討論愛情,我們在討論什麼?〉這篇小說,講的自然是對愛情的不忠(也不盡於此),然我以為,更重要的在於「我們討論」--相較於「愛情」,「我們討論」在題目裡即出現二次。〈當我們討論愛情,我們在討論什麼?〉事實上,就是一篇一鏡到底的小說。他當然也要依靠角色話語,來告訴我們,這群男女「過去發生了什麼」。然而,卡佛厲害之處,卻如海明威那篇經典的〈白象山丘〉,不著痕跡,也幾乎「不講述」,只是通過那些輕微的語氣,便討論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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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UND 1 牌戲

    阿嬤坐我對面切牌,兩姨婆共食一盤花生。鱷魚牌蚊香旋繞,她們的手指蒼白老皺,算牌仍然敏銳。她們有時會向我update,哪些老牌友已然病故離去:賣豆腐的寡婦,托運行的頭家,還有、還有……,而我知道,總有一天,她們也會在別人的牌桌上被提起吧。在這樣的時刻,我想起曾祖母。過年總是作莊的她,曾將我攬在懷裡,悄聲告訴我:「博大一點,阿祖讓乎你贏。」但是,沒有人能夠欺瞞時間,在名為人生的牌局裡,出一次老千。而那些面孔,終究也像手裡的牌,紛紛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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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的下半年,我接任一門哲學通識課的助教,帶領同學閱讀法國六八學運以降,成群而來的哲學家們。討論課上,我們總感嘆著對照今日,公理與正義的問題,彷彿那些戰場從未消失。許多年前的法國街頭,也曾貼滿「讓想像力奪權」的海報,旗幟飄揚;眼淚和拳頭,都已化為字句裡的遺跡。歷史是無數個「此時此刻」的交織連綴,而什麼才是我們的「此時此刻」?誰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記憶者?閱讀今年的小說,我始終感到一股莊嚴的荒謬感,時不我予,卻兀自喧嘩挺立。年輕的書寫者,老去的說書人,他們的筆端各有各的花園叢林。林佑軒《崩麗絲味》的華麗狂歡,鍾曉陽《哀傷記》的哀樂中年,王定國《誰在暗中眨眼睛》的精準狠辣,賀淑芳《湖面如鏡》的文字迷圖,都像是駱以軍今年出版的長篇鉅著《女兒》,一幅女兒計畫的藍圖,過去與未來於「此時此刻」嘈雜著。我多想學那位初讀博拉紐的作家,「爬到附近橋上的最高處,對每一個路過的人大聲呼籲,他們應該停下手邊的所有事,先讀這本書」。小說家是唐吉軻德,不管有無觀眾,都要對著天空作夢。那些瘋狂的話語,漫無邊際的夢囈,有時卻諭示了世界的核心。

  吳永毅的《鬼在春天做什麼》(蜃樓),大概是我最想站到橋上,為他大聲疾呼的一本。此書遊走於小說散文之間,還將論文格式引為記憶的腳註,彷彿是一部向羅蘭.巴特致敬的「吳永毅論吳永毅」。〈怕水,80c.c.〉寫高中時「男性女乳症」的尷尬,寫目睹了李雙澤的溺水,寫恰如流水逝去的時光。〈致羅某(傳說中肉麻的BL情書〉)是對逝去舞者羅曼菲以及青春的追念,文中苦主羅智成書前作序,他如此描述吳永毅:「名匠手筆下的唐吉軻德/像斜陽脫長了身影豎起/瘦嶙的結構單薄凜立」。林俊頴《某某人的夢》(印刻),亦穿梭於現實與虛構之間,其〈後記〉所言,小說裡的故事已經掛心多年,是建築於「如黃金弦的真實與現實」地基的「虛構之屋」。開篇引用魯西迪的文字:「好比唐吉軻德所說的,你是在去年的鳥巢中尋找今年的鳥。」詞與物的糾纏還未釐清,年少往事都像巫師之語,口中呢喃,魂兮歸來。張萬康《笑的童話》(麥田)漫天扯屁,狂歡節似的歌唱舞蹈。小說寫一名失業又離婚的父親,帶著小學兒子,搭車去台北一0一跳樓自死。看似悲傷的情節,張萬康卻寫得野趣橫生。他開宗明義,此書不只是喜劇,更是一篇童話。要先死,才懂得生;似是若非,也是道理。加拿大女作家艾莉絲.孟若2013年摘下諾貝爾文學獎,《相愛或是相守》、《幸福陰影之舞》、《城堡岩海景》、《愛的進程》(皆木馬)陸續在臺灣出版。以短篇小說見長的孟若,總能讓我們重見「小說之為小說」的神奇時刻。她筆下的人物看似過著平靜的生活,最終才發現,傷害早已存在。智利作家博拉紐的長篇小說《狂野追尋》、《2666》,才華讓人豔羨,其短篇小說集《在地球的最後幾個晚上》(遠流)終於也在台灣出版。簡單而碎雜的語言,沒有豐饒的魔幻敘事,而更像一名醉酒的朋友,充滿才氣的率性而談。博拉紐特愛諷刺「文壇」,《納粹美洲文學》便以一本書的篇幅,揭穿「看似偉岸其實卑劣的文學界」。而《在地球的最後幾個晚上》,〈申西尼〉、〈文壇奇遇〉也談「文壇」,卻多了一分惆悵傷感。

  書籍總是推陳出新,過去的經典卻從未離開。我們還是可以參與,不同時代「唐吉軻德們」的輪迴轉世。杜斯妥也夫斯基《地下室手記》(櫻桃園文化),「地下室人」滔滔不絕,濕爛的雪和虛無的世界。三島由紀夫的《憂國》(大牌),同名小說將憂國大義與肉身情慾疊合,道盡死亡的蠱惑。曼斯菲爾德《娃娃屋》(木馬),曾有王文興寫《玩具屋九講》逐段解說。女孩的遊戲以及戀情,青澀的痛苦與傷害。法國小說家蒙迪安諾,今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在青春迷失的咖啡館》(允晨)、《暗店街》(時報)絕版重生,領我們巡遊永遠落雨罩霧的巴黎街頭。三一八以後,許多學運書籍應「運」而生。除了現時現地的文字考察,還有理論分析,影像紀錄。文學小說也未缺席,卡謬《反抗者》(大塊)無疑是最受人關注的一本。而村上龍《69》(大田)的再版相對低調,卻讓我佩服編輯的眼光。「69」作為書名,引人遐想。然而在「青春歌舞片」的外膜下,這實是一本徹頭徹尾的學運小說。《69》寫的是1969年,一名高中男生為了追逐心儀女孩,拍電影,辦演唱會,甚至封鎖了校園。他們在校長的桌面大便,於禮堂掛起「讓想像力奪權」的巨大布條。這自然是法國六八學運的餘波蕩漾,然在2014年重讀,我們是否真的奪回了想像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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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球形祖母的眼皮才剛要垂下,便聽見一陣敲門聲。「游秋妹女士!游秋妹女士!」那是她的名字,父親給她的名字,她已經許久未聞。她竊喜,掙扎著起身,卻很快記起絕無可能脫困。她體表的肉是靈活的蛇,鑽入籐椅的孔縫,交織成細密的網。籐椅成為洞穴,而她的身體進入漫長的冬眠。她聽:那男孩的方言不大道地,語調並不熱情。她舒了一口氣,至少不會是推銷員,要她添購靈骨塔位。她繼續聽:北勢寮,枋寮漁港,肉粽角……,難道又是來問路的?就像上個月,一位年輕女孩循手機導航要去藝術村,竟走至這偏遠之地。她坐在屋裡滿身大汗,隔著門與女孩的剪影對答。她先是假意問起女孩如何前來(「我坐火車」),而後順理成章從枋寮車站的發展歷史,談及家族的興衰。故事太冗長而氣候炎熱,當她第三次提到「阮阿爸出世彼冬……」女孩終於失去耐性。女孩抹去一把汗,打斷球形祖母的閒話家常:「阿婆,我是欲去藝術村,毋是欲探問妳的身世。」球形祖母才像是犯錯的孩童,坦承自己指不出正確的路。女孩喃喃離去,年輕的腳步聲卻提醒著球形祖母,已有多年未曾跨出家門。她不明白道路的變化,店家的改換,也不知親屬鄰人死滅了幾人。她的側邊有窗,窗外是一道紅瓦老牆,牆上的晨昏流轉,是她與這個港鎮的唯一關聯。她聽見男孩呼喚她的名字,想起那問路的女孩,心裡的遺憾比愧疚更深。或許,她該抓起手邊的電話,隨便撥出一組號碼,「藝術村安怎去?」讓交談的時間延長,讓「外面的世界」在對話裡繼續生長。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說話,而事實上她並不記得電話號碼,也不會有人記得她。不行了,不行了……,她抓了抓滿頭白髮,耳裡細細碎碎,像有人調亂了拉吉歐的音頻,男孩的呼喚盡化作一句單調的催眠:去睏,去睏。她的眼前浮現一座夏日空景,與北勢寮絕無相關:天光大亮,一片白色的天,一片藍色的海。她想那是多年以前,丈夫與她雙載去的。因為那時,她還可以踩著階梯,爬上堤防,踩過滿是廢棄家具的沙灘;她的長髮黑亮,影子還沒變重,不需要借助拐杖。丈夫走在她的前面,一顆砂礫滾進她的鞋,扎痛了腳底。她彎腰將鞋脫下,反扣,竟咚的跌坐在地。她依然帶著微笑,不呼救,以免壞了丈夫的興致。她以手掌撐著,沙地熱燙,卻沒有施力的點。她忽然開始下陷,像是馬鞍藤糾纏著破碎的酒瓶,愈是掙扎,愈是下陷,不斷下陷。她想要張口呼叫,卻讓更多的沙流入嘴中:填滿齒縫,刮過舌頭,食道,胃,再經由血管鑽入她的身體。她感覺灼熱的沙暴在體內奔行,而心臟的跳動則似幫浦,細碎的聲響很快塞滿耳朵。刷啦刷啦,刷啦刷啦,猶如山際的細雨,轉烈,最後成為暴雨,土石紛紛滾落──就在她感覺頭顱快要爆破時,沙石忽然從她的雙耳傾洩而出。丈夫抓住她的肩膀,將她從沙裡拖出。她醒轉過來,唾液流得滿嘴。左肩還留有抓痕,夕陽炸了滿牆,丈夫死去多年,而男孩仍在門外高喊。她明白:男孩知道她在厝裡,也知道她無路可去。球形祖母最後一次走出家門,同樣是黃昏,落雨。她只是想走去後院,看一園子的瓠瓜,卻瞥見門前的柏油路上,伏著一條被車輾碎盆骨的貓。貓正嗚嗚哀鳴,她走近,蹲低,與貓對目。她趕緊站起,努力克制自己的同情心,想:夕陽很快就會把牠帶走。她留下手裡的傘,回身,走進屋裡。天色逐漸暗去,持續落雨,她在心底做了一個決定。鄰居街坊發現她連日不出家門,以為她生了什麼重病,或者忽然死了。他們善意前來串門,當然不無挖掘八卦的意思。所以當他們發現球形祖母不只沒病,還愈來愈胖,甚至顯現出長命百歲的徵兆,都感到無趣而掉頭離去。不再出門的球形祖母,可以輕易的坐去整個白晝,將所有的時間體力,拿來編織一幅龐大繁複的家族樹狀圖:從父母相識,童年往事,到與丈夫結婚,生子(事實上他們並沒有孩子),種種。只要被她抓住,至少開講六個小時;為了留住聽眾,球形祖母的人生旅途不曾重複,下回待續便是另一個開始。她任意揀選人物與佈景,像是圖書館收藏的千百萬種故事。她錯接北勢寮的歷史,結交不曾存在的人,甚至將保安宮祀奉的神祇說成了媽祖。球形祖母早已搞不清楚,哪些才是屬於自己的故事,而哪些確實發生。球形祖母的聽眾愈來愈少,她竟去電保安宮播音站,說願將所有財產(包括她現下所住的這間房厝)全部奉獻。她的要求不多,只願播音站在每周三晚間七點半,為她放送一則消息:游秋妹要講一個故事。誰也沒料到,當天午後,球形祖母家的小門差點塞爆;不只北勢寮,連東海,甚至潮州人都前來聽講。一名年輕的國小女教師,領軍班上的小蘿蔔頭,校外教學,認識耆老。而打算寫一部《北勢寮誌》的男人,則宣稱:「這是最有意義的田野調查。」球形祖母坐在籐椅上,毫不怯場,臉頰甚至泛起潮紅。頭毛店的小姐到府服務,為她梳了個小圓髻,噴上髮油。她像個候選人,感謝鄉民們的熱烈支持,說這樣的場面讓她想起鬧熱時候,父親總將她放上肩頭,看七爺八爺走星步,炮仔炸落滿地花屑。她的眼眶轉紅,戲劇化的說了一聲「不如飲酒」,便從身旁抱起一酒甕,要每位聽眾上前領受。轉眼之間,每個人手裡都捧了一盞酒,小學生不知所措,轉頭向年輕的女教師求救;老師還未決定,球形祖母已經喊出那個字:「乾!」酒水初時相當順口,卻很快轉為燒灼,猶如強酸刺痛著食道咽喉。人們趕緊將酒嘔出,幾名小學生已經昏倒在地。女教師對著球形祖母叫罵,因喝了怪酒,罵聲更顯悲壯。有人打電話叫救護車,有人則為孩子們催吐,場面亂成一團,球形祖母卻像置身無人曠野,抱起酒甕就口。喉頭跳動,剩餘的酒水全進了她的胃囊。她連續打了幾個飽嗝,見昏倒的孩童都被搬上救護車,終於輕輕嘆了口氣。「這甕酒,是我媽媽留下來的──」球形祖母聲音細小,卻使焦躁的眾人頓時靜默。酸臭之氣尚未飄散,人們已經想起此行的目的。那位宣稱要寫《北勢寮誌》的男人,率先坐下,開啟錄音筆;小學生也跟著坐下,仰起頭,彷彿聽見了上課鐘聲。球形祖母說,如果有一個人想聽,我就講。鄉人們看看你,看看我,走的人畢竟不多。球形祖母點點頭,這個故事她從未說過。她十分緊張,因為她非常鄭重,「彼已經是日本時代的代誌……」她說起,那一夜,父親接獲入伍通知,要送他去南洋,打叢林戰。那幾乎是封死亡的預告,鄉人卻歡天喜地,辦起了嫁新娘般的流水盛宴。殉國殉義的牌匾,在父親出發前就送達家中;母親則找來一千位女性縫製「千人針」,釀起一甕待丈夫凱旋歸來才要開封的酒。哪知隔了數月,父親竟然失蹤,據傳是受不了鍛鍊之苦,連夜逃走。母親不信,認定日本軍方冤枉,必是將她的夫婿做成了肉粽角,棄置枋寮漁港邊。她從此只在陰曆十五日出門,穿一襲黑衣黑裙,在月照下穿過迂迴巷弄,抵達港邊一塊肉粽角(她的夫婿?)。跪祭,上菸,奉酒,痛哭著「愛人哪──」然後脫光衣服,趴在上頭睡了三天三夜,「九個月後,我就出世啊。」後來,鄉人們對球形祖母那天的事絕口不提,他們皆認為遺忘與隱瞞便是最大的善意。他們私下禁止家裡孩童,再次走進球形祖母的屋厝;而《北勢寮誌》的作者,則以「精神狀況不濟」一筆帶過。食言而肥的球形祖母,並沒有因為不再說謊而停止發胖;相反的,那些故事全倒灌為她的豐腴體態。她壓垮屋厝裡所有座椅,只剩下籐椅能承載她的重量。頭頂糟亂的雞窩,隨著時光,柔順成銀白絲絨──而那讓她更接近一顆破裂的,棉絮外露的躲避球。初時,球形祖母還能以近乎滾動的方式,穿門過戶,然後掙扎著,爬上她專屬的那張籐椅。但漸漸的,她發現不僅失去移動能力,也喪失行走的決心。她愈來愈胖,與籐椅融成一體,分不清自己是物是人:她不須進食,不須入睡,甚至不再回憶。她只是坐著,看著側邊窗外那一堵牆,感受肉體持續擴張。所以當她聽見年輕人的呼喊,聽見她的名字,便想著:一定要去應門,一定要去。她會告訴他,後院有一園子的瓠瓜,每當有人經過,丈夫會指著八卦桌上三兩顆瓜,說:你們拿去吃啊。球形祖母笑了起來,「吃啊吃啊……」她忽然便站了起來,開門,而門外已是一片昏暗。男孩對著她笑,在街燈下投影出瘦長的影子。球形祖母想要開口,卻咳出一嘴巴的沙。沙吹過馬路,在男孩的身邊飛旋,跳動,閃閃發光。她模仿著男孩的唇形,一字一字吐出:游,秋,妹,女士?膝蓋終於承擔不住她的體重,一陣刺痛,痠軟──球形祖母的喪禮,在保安宮廟方的主持下,圓滿結束。鄉人們都說,球形祖母是個溫煦且慈善的老人。不再有人提起,球形祖母說過的故事;也不會有人相信,《北勢寮誌》作者的記載。那男人在改寫後的小傳中,描述球形祖母為了撿拾路中央的瓠瓜,從籐椅掙扎站起,一個重心不穩,竟從她家一路滾到枋寮港邊。瓠瓜仍護在胸前,像是嵌進體內,最後連著肉體燒成了灰。他的幾個形容,在最後的定稿中,被諷為無稽而刪除。其一是有船員看見,港邊的某塊肉粽角,在月圓的深夜會化作人形,鑽進巷弄;其二則是球形祖母與她的籐椅,曾經盤根錯節,像是一顆穩定跳動的心。

                                                      刊登於《聯合文學》2014年八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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