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by 鍾永和  

(這張照片是鍾永和先生的作品。)

  陳時星醒來時,日光正好打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穿過蚊帳,盯著那片剝蝕的牆,垂落一面殘破蛛網。「一切平安。」陳時星腦子裡閃過第一個念頭,讓他很想跳起來,踢開門,沿著港鎮最寧靜的路大聲唱歌。他無法這麼做,不是害怕鄰居譙罵,而是聽見輕微的呼嚕聲。阿嬤難得還躺在床上,肚腹規律起伏,像是嬰孩正做著好夢。窄小房間裡恆有母乳香氣,他坐起,調整氣息,輕手輕腳像條貓,跨過熟睡中的阿嬤。他悄悄倚到窗邊,路燈還未熄滅,街上籠罩著輕微的夜氣。有一條大黑狗,晃著乳房緩步黃線,身後跟著三條小的,餓著肚子搖尾乞憐。牠們漸行漸遠,鑽進檳榔店旁的小巷;陳時星這才注意到,馬路對面,球仔阿桑已坐在她的小院子裡,手裡叼著一根香菸。她總是天荒地老似的坐著,定定仰頭,像在搜索天空裡的什麼。

  父親還小的時候,球仔阿桑已經胖得像顆球了。

  在球仔阿桑變胖以前,曾是港鎮最美的女孩;她是港鎮的標誌,小小年紀便榮任港鎮特產的「吻仔魚大使」。她的照片被設計成南洋風情的LOGO,印製在每一份外銷日本的吻仔魚包裝上。人們都以為,球仔阿桑的人生,將是一段沒有波折的幸福故事,然在她初經來的那個冬天,卻因一場怪病全然改寫。她的四肢軟若無骨,失去胃口,不能走路,也不願說話。彷彿所有的生存意志,只足夠她維持氣息,安安靜靜躺在床上。大城裡的醫師,全都束手無策,進進出出急診室,只讓她的臉龐更顯消瘦。爸爸見女兒一天比一天乾弱,彷彿要化作一灘血水蒸散,急著求神問卜。賣飯糰的九美姨告訴他,大漢山裡住著一名醫仙,很靈驗,「死的都可以救成活的」。他騎著老鐵牛,趕至深山一幢破舊老屋,不惜老本要換一帖藥方。那醫仙躺在樹林間的吊床上晃啊晃,臉上至少有兩千條皺紋,鼻頭長著一顆巨大的膿包。聽過病情,醫仙揮了揮手,寫下帖子;說,不用錢,但要付出代價。

  藥方求回來了,球仔阿桑卻連吞食都喪失了氣力。爸爸只好將那些藥材,熬煮成湯,一手支著女兒後頸,另一手持漏斗一點一滴灌食。沒想到,服藥的那個夜晚,球仔阿桑竟直直坐了起來,對著空氣,辱罵最骯髒下流的話語。隨後,她昏厥過去,熟睡三天三夜,冬眠般醒來後,開始進食,大量進食。像是餓了三輩子,連續吃了三天三夜。灌風似的,她原來玲瓏有緻的胸與腰部,逐漸分不清界線,而勾勒成一個平滑的球形。爸爸近乎崩潰,他已無法從這個「胖女人」的外觀,認出一丁點美麗女兒的蹤跡。他看著女兒,拖著肥厚身軀,緩慢行走,進食,入睡,漸漸接受事實,反倒感謝祖宗,讓女兒繼續陪伴。二十歲那年,球仔阿桑獨自走到港邊,燒掉少女時愛穿的衣裳;她已學會至布莊買布,裁切成合穿的大尺碼。父親去世以後,她足不出戶,在小院子裡,種植玉米,地瓜葉,和瓠瓜。她的日常生活,便是照顧院子裡小小的生態系;隨時可以安靜坐下來,渡過整個白晝。輕易坐去一天,兩天,坐去十年,又十年。她彷彿將永遠坐在院子裡,跟這座港鎮同生共死。人們總是嘆息,回憶起球仔阿桑的年輕歲月;只是隨著時間過去,年輕人們早已把這個故事,當成老人們唬爛的鄉野傳奇。

  陳時星看著球仔阿桑,球仔阿桑看著天空;父親還小的時候,球仔阿桑是不是就這樣仰望著呢?大頭蒼蠅停在她的鼻頭,許久不動;而她持著的那根香菸,持續燃燒,終於燒痛了手。白煙浮升,籠罩球仔阿桑的胖碩的身體,並在她的頭頂旋繞。像是禿鷹盤旋等待肉體,也像香爐上的五爪金龍,蒸騰幻變。

  父親還在世時,常帶著陳時星,在港鎮裡四處走踏。他追溯每一條河流的身世,調查每一間廟宇的神衹,譜畫港鎮的家系樹狀圖。港鎮彷彿有無盡的巷弄,可供他們穿梭;有無盡的故事,可以被敘述。他相信球形阿桑的故事,因為他一直記得父親的話:這座港鎮是故鄉,也是世界。

  唯有在夏天的黃昏,父親會牽著陳時星的手,行過家屋後面那條石子路。他們會跳過湍急的水溝,矮著頭穿過一叢玉蘭花樹,至阿斌伯的果園,挽下兩顆熟透的芒果。邊走邊吃,不久便是堤防,堤防後面是白石沙灘。他們小心翼翼越過酒瓶碎片,破敗家具,以及馬鞍藤的糾纏,終於走至濱線,讓涼快的浪花舔舐他們的腳趾。父親快速褪去衣物,給陳時星套上一個小黃鴨泳圈,牽著他走進海水。其實每回走進海水,都像是要陳時星的命;他覺得海太深,太大,隨時都可能有去無回。但父親不曾給兒子恐懼的時間,他會興奮的握住陳時星的手,「等浪來,就走!」

  陳時星常常覺得,海中的父親,與陸地上的父親是不同的人。父親的頭髮被海水打濕,黏附額頭彷若水草,笑容卻更加閃耀。常常自顧自表演起倒立,將多毛的小腿,踢出海面,如「水上芭蕾」那樣濺起水花。有時又躺成「死嬰仔」隨海波浮沉,臉孔舒服放鬆,嚇出陳時星一身冷汗。陳時星最受不了的,是父親會忽然將套著泳圈的他推遠,嚴肅的說,你去旁邊,我要尿尿。當暗橘色的巨大夕陽垂落,海水被蒸曬的有些滾燙;父親會在臨暗的天空下,扶著陳時星的黃色小鴨回遊。他笑著說,你們學校有沒有教過?這裡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溫泉。

  海。

  陳時星打開門,便聞見粗礪的鹹味。日光照醒了港鎮,景物也緩慢清晰起來。海風從巷底灌來,吹亂他的瀏海。他加快腳速,必須在阿嬤清醒哭鬧以前回來。再快,再快,遂奔跑了起來。他想起,那一年寒假似乎特別的冷,國文老師指派一項作業,要同學們用相片,詮釋豐子愷〈漸〉裡的一句話:「『漸』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極微極緩的方法來隱蔽時間的過去與事物的變遷的痕跡」。他下意識的想,如果時間是偷偷摸摸的賊,那麼天光逐漸亮起的海港,必會讓「漸」現形吧。

  他跟今天一樣,天還沒全亮便鑽出被窩。不打擾父親和阿嬤的清夢,一個人跨過水溝,芒果園,小跑步至港邊。他從未在清晨時刻來這裡,只見幾名遠洋的水手,正在寒風中大聲呼喝,將他們捕獲的獵物,垂吊上岸。水手們的表情好似疲憊,卻又充滿活力;滿嘴紅汁,滿嘴得意的穢語。早有大飯店的採購人員在等待,準備估價,以最快的速度,將那些深海魚貨送進城市人的餐盤。歡呼聲忽然響起,陳時星放下手中的相機;他看見一條巨大的魚,正倒掛著,從船的冰庫緩緩吊起。

  不知道為什麼,他相信那是一條鯨魚。

  鯨魚的眼睛裡面,照映著海,照映著他,也照映著整座港鎮。那個時候,阿嬤還未失智,球仔阿桑也尚未胖到寸步難行。他還可以陪著父親,去拍攝港鎮的每一塊石頭公,去記錄每一座墳。他還相信港鎮,就是世界。

  球仔阿桑還在那裡,海還在那裡。

                 --刊載於《聯合文學》2015年4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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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柏言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