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形祖母的眼皮才剛要垂下,便聽見一陣敲門聲。「游秋妹女士!游秋妹女士!」那是她的名字,父親給她的名字,她已經許久未聞。她竊喜,掙扎著起身,卻很快記起絕無可能脫困。她體表的肉是靈活的蛇,鑽入籐椅的孔縫,交織成細密的網。籐椅成為洞穴,而她的身體進入漫長的冬眠。她聽:那男孩的方言不大道地,語調並不熱情。她舒了一口氣,至少不會是推銷員,要她添購靈骨塔位。她繼續聽:北勢寮,枋寮漁港,肉粽角……,難道又是來問路的?就像上個月,一位年輕女孩循手機導航要去藝術村,竟走至這偏遠之地。她坐在屋裡滿身大汗,隔著門與女孩的剪影對答。她先是假意問起女孩如何前來(「我坐火車」),而後順理成章從枋寮車站的發展歷史,談及家族的興衰。故事太冗長而氣候炎熱,當她第三次提到「阮阿爸出世彼冬……」女孩終於失去耐性。女孩抹去一把汗,打斷球形祖母的閒話家常:「阿婆,我是欲去藝術村,毋是欲探問妳的身世。」球形祖母才像是犯錯的孩童,坦承自己指不出正確的路。女孩喃喃離去,年輕的腳步聲卻提醒著球形祖母,已有多年未曾跨出家門。她不明白道路的變化,店家的改換,也不知親屬鄰人死滅了幾人。她的側邊有窗,窗外是一道紅瓦老牆,牆上的晨昏流轉,是她與這個港鎮的唯一關聯。她聽見男孩呼喚她的名字,想起那問路的女孩,心裡的遺憾比愧疚更深。或許,她該抓起手邊的電話,隨便撥出一組號碼,「藝術村安怎去?」讓交談的時間延長,讓「外面的世界」在對話裡繼續生長。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說話,而事實上她並不記得電話號碼,也不會有人記得她。不行了,不行了……,她抓了抓滿頭白髮,耳裡細細碎碎,像有人調亂了拉吉歐的音頻,男孩的呼喚盡化作一句單調的催眠:去睏,去睏。她的眼前浮現一座夏日空景,與北勢寮絕無相關:天光大亮,一片白色的天,一片藍色的海。她想那是多年以前,丈夫與她雙載去的。因為那時,她還可以踩著階梯,爬上堤防,踩過滿是廢棄家具的沙灘;她的長髮黑亮,影子還沒變重,不需要借助拐杖。丈夫走在她的前面,一顆砂礫滾進她的鞋,扎痛了腳底。她彎腰將鞋脫下,反扣,竟咚的跌坐在地。她依然帶著微笑,不呼救,以免壞了丈夫的興致。她以手掌撐著,沙地熱燙,卻沒有施力的點。她忽然開始下陷,像是馬鞍藤糾纏著破碎的酒瓶,愈是掙扎,愈是下陷,不斷下陷。她想要張口呼叫,卻讓更多的沙流入嘴中:填滿齒縫,刮過舌頭,食道,胃,再經由血管鑽入她的身體。她感覺灼熱的沙暴在體內奔行,而心臟的跳動則似幫浦,細碎的聲響很快塞滿耳朵。刷啦刷啦,刷啦刷啦,猶如山際的細雨,轉烈,最後成為暴雨,土石紛紛滾落──就在她感覺頭顱快要爆破時,沙石忽然從她的雙耳傾洩而出。丈夫抓住她的肩膀,將她從沙裡拖出。她醒轉過來,唾液流得滿嘴。左肩還留有抓痕,夕陽炸了滿牆,丈夫死去多年,而男孩仍在門外高喊。她明白:男孩知道她在厝裡,也知道她無路可去。球形祖母最後一次走出家門,同樣是黃昏,落雨。她只是想走去後院,看一園子的瓠瓜,卻瞥見門前的柏油路上,伏著一條被車輾碎盆骨的貓。貓正嗚嗚哀鳴,她走近,蹲低,與貓對目。她趕緊站起,努力克制自己的同情心,想:夕陽很快就會把牠帶走。她留下手裡的傘,回身,走進屋裡。天色逐漸暗去,持續落雨,她在心底做了一個決定。鄰居街坊發現她連日不出家門,以為她生了什麼重病,或者忽然死了。他們善意前來串門,當然不無挖掘八卦的意思。所以當他們發現球形祖母不只沒病,還愈來愈胖,甚至顯現出長命百歲的徵兆,都感到無趣而掉頭離去。不再出門的球形祖母,可以輕易的坐去整個白晝,將所有的時間體力,拿來編織一幅龐大繁複的家族樹狀圖:從父母相識,童年往事,到與丈夫結婚,生子(事實上他們並沒有孩子),種種。只要被她抓住,至少開講六個小時;為了留住聽眾,球形祖母的人生旅途不曾重複,下回待續便是另一個開始。她任意揀選人物與佈景,像是圖書館收藏的千百萬種故事。她錯接北勢寮的歷史,結交不曾存在的人,甚至將保安宮祀奉的神祇說成了媽祖。球形祖母早已搞不清楚,哪些才是屬於自己的故事,而哪些確實發生。球形祖母的聽眾愈來愈少,她竟去電保安宮播音站,說願將所有財產(包括她現下所住的這間房厝)全部奉獻。她的要求不多,只願播音站在每周三晚間七點半,為她放送一則消息:游秋妹要講一個故事。誰也沒料到,當天午後,球形祖母家的小門差點塞爆;不只北勢寮,連東海,甚至潮州人都前來聽講。一名年輕的國小女教師,領軍班上的小蘿蔔頭,校外教學,認識耆老。而打算寫一部《北勢寮誌》的男人,則宣稱:「這是最有意義的田野調查。」球形祖母坐在籐椅上,毫不怯場,臉頰甚至泛起潮紅。頭毛店的小姐到府服務,為她梳了個小圓髻,噴上髮油。她像個候選人,感謝鄉民們的熱烈支持,說這樣的場面讓她想起鬧熱時候,父親總將她放上肩頭,看七爺八爺走星步,炮仔炸落滿地花屑。她的眼眶轉紅,戲劇化的說了一聲「不如飲酒」,便從身旁抱起一酒甕,要每位聽眾上前領受。轉眼之間,每個人手裡都捧了一盞酒,小學生不知所措,轉頭向年輕的女教師求救;老師還未決定,球形祖母已經喊出那個字:「乾!」酒水初時相當順口,卻很快轉為燒灼,猶如強酸刺痛著食道咽喉。人們趕緊將酒嘔出,幾名小學生已經昏倒在地。女教師對著球形祖母叫罵,因喝了怪酒,罵聲更顯悲壯。有人打電話叫救護車,有人則為孩子們催吐,場面亂成一團,球形祖母卻像置身無人曠野,抱起酒甕就口。喉頭跳動,剩餘的酒水全進了她的胃囊。她連續打了幾個飽嗝,見昏倒的孩童都被搬上救護車,終於輕輕嘆了口氣。「這甕酒,是我媽媽留下來的──」球形祖母聲音細小,卻使焦躁的眾人頓時靜默。酸臭之氣尚未飄散,人們已經想起此行的目的。那位宣稱要寫《北勢寮誌》的男人,率先坐下,開啟錄音筆;小學生也跟著坐下,仰起頭,彷彿聽見了上課鐘聲。球形祖母說,如果有一個人想聽,我就講。鄉人們看看你,看看我,走的人畢竟不多。球形祖母點點頭,這個故事她從未說過。她十分緊張,因為她非常鄭重,「彼已經是日本時代的代誌……」她說起,那一夜,父親接獲入伍通知,要送他去南洋,打叢林戰。那幾乎是封死亡的預告,鄉人卻歡天喜地,辦起了嫁新娘般的流水盛宴。殉國殉義的牌匾,在父親出發前就送達家中;母親則找來一千位女性縫製「千人針」,釀起一甕待丈夫凱旋歸來才要開封的酒。哪知隔了數月,父親竟然失蹤,據傳是受不了鍛鍊之苦,連夜逃走。母親不信,認定日本軍方冤枉,必是將她的夫婿做成了肉粽角,棄置枋寮漁港邊。她從此只在陰曆十五日出門,穿一襲黑衣黑裙,在月照下穿過迂迴巷弄,抵達港邊一塊肉粽角(她的夫婿?)。跪祭,上菸,奉酒,痛哭著「愛人哪──」然後脫光衣服,趴在上頭睡了三天三夜,「九個月後,我就出世啊。」後來,鄉人們對球形祖母那天的事絕口不提,他們皆認為遺忘與隱瞞便是最大的善意。他們私下禁止家裡孩童,再次走進球形祖母的屋厝;而《北勢寮誌》的作者,則以「精神狀況不濟」一筆帶過。食言而肥的球形祖母,並沒有因為不再說謊而停止發胖;相反的,那些故事全倒灌為她的豐腴體態。她壓垮屋厝裡所有座椅,只剩下籐椅能承載她的重量。頭頂糟亂的雞窩,隨著時光,柔順成銀白絲絨──而那讓她更接近一顆破裂的,棉絮外露的躲避球。初時,球形祖母還能以近乎滾動的方式,穿門過戶,然後掙扎著,爬上她專屬的那張籐椅。但漸漸的,她發現不僅失去移動能力,也喪失行走的決心。她愈來愈胖,與籐椅融成一體,分不清自己是物是人:她不須進食,不須入睡,甚至不再回憶。她只是坐著,看著側邊窗外那一堵牆,感受肉體持續擴張。所以當她聽見年輕人的呼喊,聽見她的名字,便想著:一定要去應門,一定要去。她會告訴他,後院有一園子的瓠瓜,每當有人經過,丈夫會指著八卦桌上三兩顆瓜,說:你們拿去吃啊。球形祖母笑了起來,「吃啊吃啊……」她忽然便站了起來,開門,而門外已是一片昏暗。男孩對著她笑,在街燈下投影出瘦長的影子。球形祖母想要開口,卻咳出一嘴巴的沙。沙吹過馬路,在男孩的身邊飛旋,跳動,閃閃發光。她模仿著男孩的唇形,一字一字吐出:游,秋,妹,女士?膝蓋終於承擔不住她的體重,一陣刺痛,痠軟──球形祖母的喪禮,在保安宮廟方的主持下,圓滿結束。鄉人們都說,球形祖母是個溫煦且慈善的老人。不再有人提起,球形祖母說過的故事;也不會有人相信,《北勢寮誌》作者的記載。那男人在改寫後的小傳中,描述球形祖母為了撿拾路中央的瓠瓜,從籐椅掙扎站起,一個重心不穩,竟從她家一路滾到枋寮港邊。瓠瓜仍護在胸前,像是嵌進體內,最後連著肉體燒成了灰。他的幾個形容,在最後的定稿中,被諷為無稽而刪除。其一是有船員看見,港邊的某塊肉粽角,在月圓的深夜會化作人形,鑽進巷弄;其二則是球形祖母與她的籐椅,曾經盤根錯節,像是一顆穩定跳動的心。
刊登於《聯合文學》2014年八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