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UND 1 牌戲

    阿嬤坐我對面切牌,兩姨婆共食一盤花生。鱷魚牌蚊香旋繞,她們的手指蒼白老皺,算牌仍然敏銳。她們有時會向我update,哪些老牌友已然病故離去:賣豆腐的寡婦,托運行的頭家,還有、還有……,而我知道,總有一天,她們也會在別人的牌桌上被提起吧。在這樣的時刻,我想起曾祖母。過年總是作莊的她,曾將我攬在懷裡,悄聲告訴我:「博大一點,阿祖讓乎你贏。」但是,沒有人能夠欺瞞時間,在名為人生的牌局裡,出一次老千。而那些面孔,終究也像手裡的牌,紛紛跌落。

ROUND 2 山裡
  姑丈的老舊廂型車還保有「四輪傳動」,當裝置開啟,大漢山路將會更顯顛簸。這山早年是國軍訓練新兵的基地,近年開放登山,古道旁留有駐紮的痕跡。而山頂,那座蒼蠅複眼般的圓球,據說是偵測飛行機的儀器。路途迂迴,我們在杉樹林前停下,選一方較寬敞的崖邊,煮起泡麵,擺起牌局。笑語錯落之間,姑姑忽然指著一座小廟,廟裡有新鮮的花束。那個地方,曾有一車子阿兵哥掉下去哦。她說,而陽光如此安靜。

ROUND 3 觀浪

   只有海浪,才會讓我想起自己。冬日的海特別晴朗,卻也讓人陰鬱。過年有一大把的時間,讓我們坐在岸上,聆聽垂釣者的小收音機,口齒伶俐的主持人,兜售著形形色色的藥品。有時切換成阿婆啞聲唱的〈惜別的海岸〉,音質不太妙,還是可以跟著搖擺,跟著哼。那是一張老照片了。祖母和祖父並肩,坐在岸上,憂心忡忡面向大海,像是望著茫然的未來。

    而我仍坐在故鄉的岸上。

ROUND 4 圍爐

  羅蘭‧巴特曾形容,壽喜燒是一道「沒完沒了」的料理。食用時,人們必須不斷與其他人聊天,並且添入新的食材。食材會一再重複,直到將自己消耗殆盡。我想,火鍋也是這樣。從小到大,過年圍爐少不了的,是吃一株連根的菠菜。菜根的土味濃重,五歲時的我抵命不從。但聽阿嬤說,「長壽菜,長壽命」,便硬著頭皮吞下去。而今,我二十三歲,阿嬤還是說,「長壽菜,長壽命」。湯汁翻滾氣泡,就夾吧,我們都明白,「沒完沒了」也是一種祝福。

ROUND 5守夜

  對孩子來說,熬夜就像犯罪;而守夜等待,是唯一的赦免。撐著眼皮,也要多看幾部電影,多下幾盤棋。等待,讓轉換的片刻延長,彷彿一年之始也因此閃閃發光。高中時代,有一年的跨年夜,吆喝哥兒們沿著西子灣海岸飆騎。別誤解,我們都是奉公守法的好孩子,只有那麼一天,即使睡眼惺忪,也要大叫大吼。十二點整,對著海平線高喊「新年快樂」,便將手裡的啤酒瓶,朝月亮擲去。

  夜是一定要守的,即使昏沉欲睡,即使吹著濕冷的海風。我願意守著時間,注視自己一年一年老去。

ROUND 6過火

  長凳併成平安橋,下置數盆炭火,赤腳踩過如烤熊掌,怕燙,總是跳啊跳的,讓阿嬤在背後跟著叫喊,「別摔下去啦!會衰一整年!」老乩童手夾符咒,遊走四周,隨後在我的眼前停下,呼誦咒法。他的身體滿佈割傷,像是神的圖畫,隨後舉鞭,對著看不見的鬼物抽擊,大喝:「去!去!」巨大聲響在廟裡迴盪,平安橋輕輕鳴動。大步大步往前,善男信女的隊伍,捧抱未能前來的親人衣服,繞行廟宇一圈。他們皆相信跨過熊熊烈火,就會迎來黃金質地的一年。

ROUND 7 抄書

  十八歲以後的年,我習慣把自己關在神廳旁的房間,抄寫一部經典。前年是《羅莉塔》,去年是《百年孤寂》。撕幾頁日曆紙,像是虔敬的學徒,描摹文字裡的孤獨與狂歡。抄書是最簡單也最痛苦的鍛鍊,不只是筆桿的流動,也是字與肉身的拚搏。作為一名小說創作者,你怎麼能夠想像,逆溯前人斧鑿的荒蕪大河,不是可能喪命的冒險?抄書看似平靜,心裡卻是戰爭,那迫你逼視敘事裡的蜿蜒與深淵。

  當五歲的堂弟闖進房間,我才停下筆,鞭炮聲已經炸響整座小鎮。

ROUND 8 跪轎

  當鞭炮聲炸響整座小鎮,阿嬤便拖著我的手,奔到巷口。大隊人馬已遠遠抬著神轎,擊鐵鈸,吹嗩吶,浩蕩而來。柏油路面鋪了一層鞭炮花屑,阿嬤壓著我的頭跪落,像落在棉絮般那麼溫柔。咚咚咚咚隆,咚咚咚咚隆,地面仍留有日曬的溫度,阿嬤要我將手掌翻天,是乞求,也是示弱。鄉人們自成縱列,像是螞蟻,首尾相連。看不見神轎的移動,我的腳已逐漸發麻,阿嬤似乎明白我的心裡話,悄聲的說,再等一下,再等一下。

  媽祖婆很快就要將我們輾過。

ROUND 9 視訊

  印象裡,情人的老家總是飄雨。那是一座深山小城,我們拾級而上,穿過市集,穿過森林。螢幕的另外一頭,她問我,「年怎麼過?」我知道她真正想說的是,「有沒有想我?」她家在北部山城,而我在南方港邊。我們有各自的年要過。我告訴她:這幾天,我去登山,看浪,去廟過了火,還吃了人生裡最長的一條長壽菜。

  她說,是哦是哦。

  我說是啊,是啊。

  我們這裡也下雨了呢。

ROUND 10 新日記

  一年之末,總要走進書店,挑一本順眼的日記。手指擦過那些等待填滿的日期:春分,穀雨,小滿,白露,大寒……,年都還沒過完,已開始設想,日子可能的光景。故鄉港鎮只有兩間書店,一家多售玩具和節慶用品,另一間則名「明理書店」,小巧玲瓏,擺著與港鎮格格不入的精美文具,以及一輩子都不會翻看的哲學書籍。八歲時,姑姑帶我走進「明理」,買了我的第一本日記。日記封面是「連連看」遊戲,漫佈的注音符號如夜空星點。顧店的老婆婆向姑姑推薦,不只可以寫日記,還可以順便做ㄅ、ㄆ、ㄇ、ㄈ的練習。

  我握著鉛筆,謹慎把那些星點連接起來,就好像這幾年寫過幾本日記。更多時候只是買了,就塵封在櫃子裡。翻看時,總會想,那些空白的日子,究竟發生什麼事情?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也像是,什麼都已經發生。

--刊登於《幼獅文藝》2015年2月號。「過年專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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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柏言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