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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獎裡的同志】
 
  1990年代,文學獎機制發生了一些轉變,其中最讓人注目的,便是三個「百萬文學獎」的出現。而有趣的是,這三位百萬首獎得主,竟巧合的聯繫著相似的議題:同志。1990年,凌煙《失聲畫眉》,自立報系百萬小說獎;1994年,朱天文《荒人手記》,中國時報第一屆百萬文學創作獎;1996年,杜修蘭《逆女》,第一屆皇冠百萬小說獎。這三個獎項同樣短命,卻也同時反映出時代對於文學的想像與需求(?)。獲獎的意義,並不是樂觀的「社會認可了同志」;反倒是,在高額獎金的加持下,成為了對於同志的「奇觀」。奇觀意味著展示,表演,吸取眾人的目光。而所有的奇觀,卻總悖反的夾帶著禁忌。
 
  1991年,曹麗娟《童女之舞》獲得第13屆聯合報短篇小說獎首獎,然而「to be(gay), or not to be( gay)」的困惑始終存在。許多年後,小說末尾,童素心問鍾沅的那句話依然讓我們心碎。不只小說裡的角色充滿困惑,就是現實中的人們,也在與「認同」與否搏鬥。曹麗娟的得獎感言:
 
   麻煩的是,「人」並不這麼容易理解,人還有一部分是一加一不等於任何東西,甚至連一加一都不具意義的。那是人說不完全的一部分。
 
   這種說不完全,好比同性戀者為什麼是同性戀者──假如你認為「童女之舞」裡的鍾沅或童素心或其他人是同性戀者,假如你企圖為他們歸結理由的話。
 
鍾童二人究竟是不是「同性戀」,連作者都說不準,反正都是「說不完全」的事。審視當年的決審記錄,評審也在推敲,想要替兩名主角敲開櫃子。張大春、李有成認為「這已是同性戀」,而齊邦媛和鄭清文都覺得不是,「齊教授更以自己做為一個女人的經驗,說明女人喜愛自己所喜愛的人,會達到一種癡愛的程度。」是癡愛還是同性戀,說不完全,卻如曹麗娟最後的感言:「越是說不完全的,越是需要去說。」
 
【我愛張愛玲】
 
  〈童女之舞〉獲得首獎那年,二十八歲的林裕翼,以〈我愛張愛玲〉這篇詭異的小說,獲得了同一個獎項的第三名。張愛玲對於華語文學的影響深遠,其系譜鋪天蓋地,不只是祖師奶奶(劉紹銘、王德威語),更是九天玄女(胡蘭成的話)。張愛玲成為作家的滋養,卻也可能是一堵高牆或一場夢魘。也曾被納入「張腔」譜系的黃碧雲,寫過一篇小說,調度了張愛玲《金鎖記》裡的長安,長白,七巧等人。他們的身分從新洗牌,而在小說尾聲,原作裡被苦虐的長安長白,竟聯手把曹七巧電死了。黃碧雲鄙夷張愛玲,說她小鼻子小眼睛,只是個躲在暗處算前的老房東,積極而決絕的與張愛玲「割席而坐」。林裕翼卻不同,他的〈我愛張愛玲〉開宗明義:「老娘就是愛張愛玲,安抓?」所有的寫作者都不會輕易的展示自己的偏好,坦承愛上另一位作家,其實便是一種示弱。〈我愛張愛玲〉中,一個小說課持續被當、畢不了業的中文系女孩,竟在一幢茶樓遇見了《傾城之戀》裡的范柳原。范柳原卻忘了自己就是范柳原,中文系女孩便努力運用各種辦法(例如,詢問研究張愛玲的教授,以及薩黑荑妮──不要問我她怎麼出現的),去證實范柳原的身分。看似傻不隆冬的劇情,隨著劇情鋪陳,竟成為一名書寫者的自我辯證。主角不只在找尋范柳原的身分,也在拷問自己:何以寫作,如何寫作。
 
  因為〈我愛張愛玲〉,林裕翼與張愛玲從此千絲萬縷(不知他是否care)。當年,不少學者更把他與林俊穎、郭強生等人並列,視為明日之星。林裕翼在獲獎之後,陸續出版幾本著作,例如《在山上演奏的星子們》,《人間男女》,多以愛情為核心。1996年,在皇冠出版《今生已惘然》(被王德威貶抑為「唯妙唯肖的張腔小說」);1997年,又以〈歹歹馬〉獲得「眾生相」徵文比賽佳作(描寫一個老婆被弟弟拐跑的慘人),從此銷聲匿跡,自此已近二十年。
 
  林裕翼在台灣文學史上,除了被定調為張腔作家,另一個更具代表性的,即是同志作家。紀大偉的《正面與背影──台灣同志文學簡史》中,即點出〈粉紅色羊蹄甲樹上的少年〉及〈白雪公主〉兩篇小說,在當年發表時可能引發的一些「驚嚇效果」。其中〈白雪公主〉一文,與〈我愛張愛玲〉同年,獲得該屆的「極短篇小說獎」(所以《聯合報》文學獎當年,竟選了兩篇女同志小說)。事實上,〈海邊情人們的素描〉雖是素描,卻透顯著「雙性戀」的游移不定;而《在山上演奏的星子們》,更放開來寫男同志間的愛情(男同志版的《鬼兒與阿妖》?)。我們當然不會傻傻的問,「林裕翼是不是同志?」但我很想知道:「林裕翼是誰?」
 
  跟那些「失蹤」的作家相似,林裕翼幾乎沒有留下可供推敲的線索。唯一一篇能夠找到的,是《文訊》199112月(即林裕翼獲獎那年),由林裕翼同學陳麗后撰寫的短文〈關於林裕翼的二三事〉。從這篇文章中,可見林裕翼是個重視朋友,卻又疏遠朋友的人。他不主動與人聯繫,遑論交代行蹤。他熱愛電影,搖滾樂,卻獻身於文學,將寫作視為「第二生命」。除非見報,否則他不輕易以文章示人,不願意讓人從字句中,讀見他的心事。然而,真正讓我在意的,是陳麗后寫道:「他計畫出國,有好一段時間了,如今萬事俱備,只欠決心。他曾說,出國以後,不會給任何人他在國外的住址,我當然也是那任何人之一。」
 
  這是關於林裕翼,最後一點蛛絲馬跡。他現在或許在國外,總之我們不會知道他的下落。但我總是想起,他第一次獲獎時的感言:「我迷張愛玲,她作品精彩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她看待人生的態度才更是使我如吸毒般無法自絕於她的主因。」林裕翼迷戀張愛玲,大概也知曉,張愛玲終究是一個人,在異鄉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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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末絮語:我很好奇,臺大圖書館中,竟找不到一本林裕翼的書。他真的是個讓自己徹底消失的人啊。
(這張照片翻拍自《文訊》,感謝《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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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柏言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