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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港鎮還沒出現便利商店,祖母家也尚未改建。我們還有一台轉盤式的電話,有段時間,我總是等待著祖母上田,才在昏暗的客廳裡反覆撥打。當然,神明廳的櫃子裡有一本厚重的電話簿,卻從未有人翻查;那時的我,只是喜歡胡亂旋動轉盤,聽那鏽蝕金屬喀喀作響。屋裡的光度極弱,清晨與黃昏都像是深夜;因為我們的房厝鄰近「大房子」,便全吞沒於它的陰影之中。「大房子」在港鎮顯得突兀,極我所能形容,那是一座「極盡雕鏤」的巴洛克式建築,或者說,「城堡」。大房子樓高五層,配有電梯,頂樓是座小花園。鄉人們喚大房子的主人「阿舍」,只知道他是外來的富商,傳說比前前任鄉長還要有錢(前前任鄉長後來因圖利殯葬業者被逮,至今仍在坐牢)。「阿舍」家有幾名幫傭,幾乎不與鄰人來往;唯有炎熱的正午,整座港鎮最昏沉的時刻,他才會拉著兩隻玻璃酒瓶,從大房子緩步走出。一頭長髮(有時綁成馬尾),踩著藍白托穿過紅石窄巷,飄往海的方向。柏油路面蒸騰幻覺,阿舍像在追蹤粗礪的鹹味,鼻子總是狗一般的皺著。他有時會忽然趴伏地面,傾聽遠方火車的聲響那樣,慎重而惶然。

  童年的時光裡,阿舍像是一個夢遊之人,他的出現,總會把風景導向特屬於他的畫卷。幸好他很少很少,被鄉人看見;或者說,鄉人們早已習慣,不看見他。祖母總是告誡我:轉過去,不要看。不要看他。祖母不會學鄉人們,歪斜頭顱,諧謔模仿「就是那個肖仔阿舍」;我聽不出她的語氣,究竟是哀嘆還是慈悲。以至於,每當我從窗子仰望「大房子」時,總會感到一絲不幸,卻是一種帶有滑稽的不幸。或許可以這樣形容。那一日,如眾多的日子,祖母正與販售魩仔魚的阿桑討價還價。蒼蠅旋飛,而她們來來回回,也不過是那幾個鄉里間的細碎八卦。我離開,坐在未繫船隻的纜樁之上。纜樁早已鏽得一蹋糊塗,我撫摸那塊髒黑色的金屬,想像在海風裡逐漸鏽壞。朝燈塔的方向看去,有座浮島隱隱約約,祖母說過,那是小琉球,你阿爸小時候想游過去,但失敗了。上學以後,才在地理課明瞭了兩件事:眼睛的比例尺會騙人,小琉球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孤島。

  然後,我看見了阿舍。

  他在礫石灘上,雙腿剪著椰子樹幹,正極緩極緩的攀抓著。大約到了三分之二的高度,便再也不動。那棵椰樹旱瘦而未結果實,阿舍彷彿是個地質學家,只要觀察著樹的凹凸紋理,便能透視出這棵樹的年歲,這片礫石灘的冷熱差別,季節轉變--甚至是整個港鎮的遷徙流動。他停在那裡。一切都安靜下來,好像連海都沒了聲音。我不記得那是不是最後一次看見他,大概不是的,但那個樹上的他,一直懸掛在那裡。背景是炎熱的夏天,閃閃發亮的海岸線。那幾乎就是我全部的童年。直到後來,後來,阿舍從「大房子」被抬了出來,而那座遮掩著我們家光線的「大房子」,就如被外星人棄守的要塞,忽然之間夷為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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