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2-07 11.32.43  

 (以前常去的「廟仔後」遊樂場。柏油路面滾燙,可笑的動物塑像永遠凝固,於兒童的尖叫與奔跑之間坐禪。我等待著。如何才能跟小時候一樣,把這裡看成一座無比豪華的動物園。動物在時光裡特別兇猛,我選在水牛背上爬上爬下,而爸爸媽媽也會找到一張石凳,讓風撥動他們的瀏海,諒解,並且逐漸隨之風化。)

  阿嬤引我走進夫人廟。

  功德箱裡投進一百,取香一束,亮燃火星。跪落綻裂的蒲團,默念許願,然後磕三個響頭,搏三個聖筊,才能騎往土地公廟旁,招牌紅字雨蝕殆盡的「安太歲代辦」。我偕阿嬤走進倉庫,寬厚佛像盤腿微笑,高高低低的神龕推擠出一條飄滿香灰的甬道。身形皆胖一對母子,蹲在木雕燭台邊,取漏斗,將夫人廟過年贈送的「祝願米」裝填入袋。我也獲得沉甸甸一包,左捏右揉,白花花的米粒像沙傾斜。木雕店老闆忠哥,取來毛筆與我對坐。香灰阻隔話語,而阿嬤站我身後,像是全知的操偶師,腹語搬演起我的八字,生辰,以及現在的住所。

  「所以,你今仔是台北囝仔吼?」香灰仍飛,忠哥抬起頭,邊寫邊問。 

  「不是啦、不是啦!」我連忙搖手,被發現什麼似的答得零零落落,「只是暫時、只是暫時……

  忠哥微笑,頷首,將話題岔往大漢山頂,說只要觀察雲霧的成形,就能做出比氣象局更加準確的預報。「敢有影?」阿嬤不以為然,我則靜默下來,聆聽他們熟練的應答。明明是記憶裡熟悉的場景,卻感到格格不入。彷彿我生長覆蓋文明硝煙的耳朵,竊聽著他們的方言。

  當我這麼自覺,我便真正是個台北囝仔了吧。

  慢慢來。

  從故事的開頭說起吧。

  在我的阿祖的阿祖,或者阿祖的阿祖的阿祖的年代……拓墾者為了找尋未有人主的土地,跋涉南進。枋寮是旅程的最後一站,「再過去,」阿嬤說,「就無人知影是啥麼世面。」因此那些還能走的,繼續前進;走不動的,就此定居。枋寮人對此都有默契,「暫時」只是時間的騙局。他們將家鄉的神明移居至此,築各自的廟,跳各自的舞蹈。這裡的神與人都是異鄉客,寄居者,沒有誰是這片鄉土的主人。

  這裡只屬於分離。

  跨車上座,阿嬤提醒著我,切開頭燈。那是條漫天飛沙的大路,很隨興的喚作「海邊路」。夕照浮動海岸線,我們的車穿巡沙塵,竟似濛起大霧。阿嬤說,厝裡地板濕滑,小心摔倒。我說為何。她說:今仔日透南風。我還是不懂,追問,她只說,我嘛無知影,大家攏是這樣講。大家這樣講妳就相信哦?我揶了她一下,她沒聽到似的,環我腰,就像小時候的我,環抱著她。我長高長胖不少,她沒變,與我相見的那一刻起,她已下定決心一般,那樣子的年老。她貼著我的耳朵問:明仔中晝欲呷啥?嗯……,我正沉吟,她已無縫接軌:呷油飯敢好?我去買糯米乎恁小漢姨婆煮。好啊,我說,好啊,姨婆煮的油飯,上好。吃夠了油飯,我們還會拉一張矮凳,坐亭仔腳,啃咬很有姨婆特色,過硬的玉米。大頭蒼蠅斜飛,瘦弱土狗環伺,阿嬤說隔壁芒果園裡掛了好幾條死魚。見我又要問為什麼,她急忙回過身,為我添一碗清淡的酸菜湯。

  整整一年沒有返鄉的我,偷偷按讚「我是枋寮人」粉絲頁。頁面時常update枋寮鄉大小事,或調查古厝,或探訪遺老,上傳漁港落日,偶爾置入手機行銷。阿姑說,粉絲頁經營者是巷口那家「大呼小叫」通訊行的老闆阿水,嚼檳榔,染金髮。去年暑假,阿水以漁港故事為背景,申請到一筆經費,弄了部微電影。阿水親自掌鏡,還公開徵求臨演。此事在鄉里間引發不小騷動,開拍之日,保安宮播音站「撒必速」,全村放送;阿嬤也報名參上一咖,扮演挑菜婦人。她問過我想不想看,我說當然想啊,她便翻箱倒櫃,從樟腦丸味濃重的衣櫥裡,抽出一張光碟。其實我早就上網看過,卻裝作一派新鮮,陪她坐電視機前,重看一遍。直到影片的尾聲她才出現,走進九美姨的菜攤,舉起一根蔥蒜,講出僅有的一句台詞:「無代無誌真無聊!」

  螢幕上亮晃晃的光像理髮店的鏡面反照,爬過阿嬤的臉。「真無聊吼?」她說。

  「哪會,演了真好。」

  「我是枋寮人」創下最高分享次數的文章,還是聖誕節那天,十字路鹹酥雞的超胖兒子,被發現倒栽蔥死在亮閃閃的油桶裡頭。多數鄉人齊聲哀悼,懷念死者的油炸美技;然而有人留言想到《三國演義》裡的董卓,不知在他肚臍眼插一根蠟燭會燒多久。鹹酥雞店沒有招牌,無須號稱枋寮第一家,已讓他們忙不過來。農曆年必須全家出動,男的剁肉切菜,女的招呼客人,小孩蹲後台。穿戴袖套外加兩層口罩的瘦小媽媽,坐鎮風暴中心,操大杓,控油,入炸。每年初一,我總要鑽進大排長龍的隊伍,在昏黃夕照裡等一包鹹酥雞,吸取油煙才算過年。今年特別騎車繞去,一條大鐵鍊穿過移動攤位,墨綠帆布覆蓋,凹陷處堆積雨水,有細小黑蟲跳動。初二再去,小燈泡終於掛上,慶祝行情一般拖曳長長人龍。五個小孩有說有笑,蹲在地上挑折九層塔葉;喪子的母親沉默,機械木偶那樣打撈油鍋裡的雞丁雞塊,扔進脫油機裡疾轉。與死者身形百分之九十五相像的弟弟,臉皮依然黯沉著黑;而新守寡的妻,明快踱踱踱踱切青椒,臉頰圓胖不少。那太平盛世的繡像令我失望,阿姑抹去滿嘴油光時甚至說:「今年的雞皮特別好呷。」

  回到鄉裡,我總像饑民不斷地吃:家常菜,流水席,阿平師,廟口蚵仔煎,港邊魩仔魚丸……重甜重鹹的美味,在口腔裡化為乾燥的砂土,猶如風風火火跟隨阿嬤漫漫長沙裡趕赴喜宴喪禮,領取菜瓜布洗碗精造勢大會的孩時。是了,孩時。我催逼油門,像孩時的我騎腳踏車,猛踩踏板,彎進一條陌生小路,就可以迴旋一整個下午。日頭正赤燄,阿嬤該貓翻下車,吼叫:「卡慢欸啦!」然後從意想不及的某處,拉直衣架,對我一陣毒打。

  事實並不。

  長沙漫掩海邊路,我們一老一少騎一台打檔車,機體老舊了些,騎士與乘客掉換座位,讓斜照的夕陽,拉長,壓平,終於成為失真的影子。

  阿嬤說過七次有了。

  言ㄚ屬馬,今年虛歲二十四(我總要賴皮上訴:「我是年尾囝仔!」),伊的阿爸二十四歲,已經結婚生言ㄚ。阿嬤的話像繞口令,我跟著複誦,她總是啊哈哈哈笑:「台北囝仔,你的台語真無輪轉!」前幾天她在整理房間,發現我藏在衣櫃裡的筆電,大驚失色地問:「啊你帶彼台電腦轉來過年,是欲衝啥?」對枋寮的居民來說,電腦豈是定時炸彈不成?

  「寫功課,」我將筆電袋子一把搶了過來,「找資料。」

  她狐疑地追問,找啥麼資料?

  「找關於你的資料。」我說,「找你甲我的資料。」

  她只是搔了搔頭,說:「就是吃太飽。」

  我走進枋寮鄉公所。

  在健保處發現兒時牌咖、表嫂鳳玉,她引領著我,走往建築內部的建設科、觀光科。穿過那些老舊的日光燈和電扇,整間鄉公所竟都似是認識的人。他們會掐掐我的手臂,拍拍我的肚子,鑑定師那樣下註:「隊仔ㄟ孫子」、「俊利仔ㄟ仔」,然後是感嘆句:「囝仔真正未使黑白生!」我已學會對著那些早已失去印象的臉孔,標準化自介:「我是上大的彼個,佇台北讀書,我來找資料。」原來在我尚未察覺之時,系譜已經鋪天蓋地攤展開來,將我納進一本無形無象的鄉野方志──我扮演的,會是「附記」裡遷離枋寮、不知所蹤,那龐大的數據之一嗎?或者,我竟是一介拍拍走走的觀光客,手裡捧滿枋寮鄉公所出版的觀光手冊:浸水營古道之旅、枋寮漁港海鮮行、北勢寮保安宮文化深度之旅、枋寮藝術特區,還有一紙粉色全開廣告,標明廟宇、餐廳、漁業、農產……?當我背起一筒相機,猶如卡夫卡《城堡》裡的K,港鎮裡的人全警覺了起來;謠傳著彼個「佇台北讀書、自小漢就愛打牌」的台北囝仔,帶著一台相機,一台電腦轉來囉。他們開朗如昔,卻同樣隱晦難解──他們將是如何想像:關於這個長出喉結、抽長發胖的嬰孩?

  小小的圖書館裡擺了兩台老電腦,以及兩名阿嬤級的女管理員。過期兩年的雜誌還亮在「新書展示」,大櫃的羅曼史、缺一冊的《倚天屠龍記》、只有前兩集的漫畫《烈火之炎》。圖書館員聽了我的要求,頭沒抬:「我們枋寮沒有錢編地方志哦──」她很貼心,將方言轉換為國語,我卻感覺到一絲曖昧的距離。我走進特藏室,不放棄搜索那一大櫃從台灣各地來到的地方志,掃過那些熟悉的鄉鎮名:鳳山,新店,大樹……我像個被遺棄的孤兒,在精美裝訂的鄉史中,爬找自己的地址:北竿,板橋,甚至枋寮隔壁的枋山……

  我從未想過,我此時站立的港鎮,竟是無人為她寫史的。

  從台北返鄉那天,我將待寫的小說《北勢寮誌》,移植到我正書寫的這台筆電,像歸國華僑那樣大包小包提了回來。特別開啟一個新資料夾,命名「回鄉偶書」。賀知章是這樣寫的吧:「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時背誦,總感覺那個鬢髮衰白的詩人大叔,荒謬大於悲哀。而今動筆,以鄉為題,才明瞭迎面而來的陌生建築,奇談,面孔,發音,都曾是舊識。

  每一個word檔,都是我的小鄉土吧。彷彿我的故鄉,故鄉的人,一個屬於離別的港鎮。我忽然感到心安,心安我和阿嬤仍在海邊路上,還在夕陽裡,拉長壓扁成相仿的影子。一年多前的炎熱夏日,我待在迢遙台北準備考試,從臉書社團得知了大姑婆車禍去世的消息。她被送飲料的小弟騎車撞倒,在滾燙的柏油路上,流出大量的血。像是逐漸乾涸死去的動物:一隻貓,一隻狗,一條蛇,一隻蛾……

  或者只是一抹水珠,蒸散成霧。

  我在無窗的租屋處,泡了碗麵。當白煙騰飛而起,漫衍成迷濛的港鎮,我便點開word檔,敲打起來。鍵盤上的每一個字音,都有熱度,像是海浪覆蓋,像是風沙吹拂。只要當我停下手指,游標閃爍,就能聽見細碎的、清脆的,整個季節遷徙的聲音。

 

       --刊登於《聯合報》副刊,2014年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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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柏言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