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G_5764   

(靜坐房間裡,寫作,只佔有一個桌子,只佔有一扇窗,只佔有那一段孤獨的時光。) 

〈豸足〉 

《爾雅.釋蟲》:「有足謂之蟲,無足謂之豸。」

 

  記不清了。彷彿才回過神,我已成了一隻無足的豸。金屬拐杖斜在床邊,而我躺著,蜷縮著;軟床變成一只沙柩,我感覺自己正不斷陷落,彷彿能聽見時間蟻蝕著我的腳骨。 

  房裡除了床,還有一張木質書桌。書桌上曾有二居民:仙人掌一株,黃金葛一株。仙人掌來自墨西哥,夏初和立菡在黃昏花市買的。雨剛下過,立菡歪著頭說:「房間還是擺個植物比較好,看了心情也好。你看,仙人掌很好養啦,就算你這種少一條神經的人都能養活。 

那時立菡背對夕陽,指著仙人掌,像夢。所以我把那株仙人掌擺在桌上,一旁還擱著立菡送的《過於喧囂的孤獨》。土壤表面鋪滿彩石,兩條莖梗紮著微小針刺。起身梳洗後,別無去處,除了持續閱讀、抄書、寫作外,剩下的時間便是記錄她的生長。我總一面抄寫仙人掌的特性:「味淡性寒,功能行氣活血,清熱解毒,消腫止痛……」一面想像她將療癒我仍不斷泌血的傷部。她每天長一點,大一點,我期待終有一天,她會成為我的靈藥,成為我的腳掌,我的腳踝。 

秋颱過境的清晨,她竟忽然死了。可能是房裡過於潮濕,根從土底發爛,幾隻大蒼蠅擁著旋舞。我從收納五金的工具箱底,找出一柄生鏽的鐵鏟;怕弄痛她似的,將她拔除,並在同樣的位置,改種黃金葛。 

黃金葛又名綠蘿,天南星科。我抽出立菡給我的《中國植物誌》,翻開綠蘿的條目,一遍又一遍誦讀:「莖葉供藥用,能消腫止痛;可治跌打損傷、風濕關節、臃腫瘡毒……」不知怎的,這段平板的敘述讓我流淚。我反覆抄寫,應該沒有人能夠認出這些文字:只是相同的線條不斷扭曲,覆蓋。除了寫字,我無法逃離這個晦靜的房間,我只能不斷地寫。 

  然後覆蓋。只有寫作時,我才相信,我確實沒有腳了。 

  只有無風的夜晚我才會把窗簾打開。就像腿上層層封裹的繃帶,我拆卸它們,如鋒利水果刀削除薄嫩果皮。這是每天的功課:小心翼翼撕開黏附血肉的石蠟紗布,仍顯腫脹的左腳抬上小凳,抽兩張面紙平鋪,大棉棒輕沾生理食鹽水,消毒,仔細劃出傷勢的邊界;小棉棒藥膏擦畢,依次蓋上一大二小的不織紗布,拉開醫療膠帶,纏繞,封緊。 

  覆蓋。 

  許立菡說:「你知道嗎?有些時候,時間並不是萬能的。」陽光和世界全被擋在簾布之外;醒來,眼初矇亮,就能感受消殘光暈從窗緣滲入,暖烘烘的。 

暖烘烘的,猶如那座大廟攏抱著我們的午後。陽光穿梭樟樹扶疏的枝葉,夾著淡淡香氣翻飛。我和立菡並肩躺在大銅鐘下午睡,時間流走,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那座大廟位處老家附近,人工草皮修剪完善,附設百位停車場。彷彿有這條街以來,它就安植在那裡,豪奢、雄偉、莊嚴。我和童伴總戲稱它為迫降地球的外星要塞。大理石殿門挑高,紅字黑底的電子跑馬燈,日夜流轉:「寶殿的建築以《法華經》做為理念:根據佛教的象徵圖案、浮雕、塑像,分作法寶,佛寶,僧寶三樓。盼達《法華經》中佛陀的本願,使人人皆可成佛……。」 

我和社區小孩常在那座大廟玩捉迷藏,巨大陰影覆蓋下來,所有臉孔被刷成同一個光度。他們極相似的跑著:手臂規律揮動、自然裂開笑容……,隱閃著,匿藏著「五十、四十九、四十八……,」鬼突然開始倒數,童伴轉眼鳥獸奔散。我驚惶地在中庭、迴廊間穿來繞去,每一棵樹後、門後竟都躲滿了人 

(「噓,快走開!」) 

(「不要過來這裡!會被抓到!」) 

我喘著氣,邊跑邊想:躲在那麼易顯的所在,應該會立刻被抓到吧?微笑的鬼將提著鐵鎚,拉出躲於門後、樹後顫慄的小孩(有些還尿濕了褲子),處刑般敲碎他們的臉骨。 

「五、四、三……,」無路可走,我一口氣衝上五樓(他們說:範圍是一樓的廣場和二樓、三樓走廊,絕對不可越線),躲入一間堆滿書籍的房間。暮陽刺穿浮塵,我漸漸看清,這似乎是間經房,木門有簡單的鏤紋,寥有人跡的樣子。我毀壞了規則,戰慄著彷彿犯罪(那只是,童伴嘴裡吐出的規則啊?)。我直起身子,隨意翻看那一落落以神秘語言抄寫的經書(藏文?梵文?印度語?),不自覺默記起他們的名字……,竟發現一個也想不起來。每個敲碎的名字都留不住了吧?我背叛他們,眼睜睜看著他們被殺,被粉碎、毀爛,棄置在這座壯觀的墓場。莫名地,心底湧現一股憂傷,卻同時充滿快樂。 

  我膽怯地訕笑著。 

「啪!」木門忽然被猛力踹開,大束光線衝破濃霧般的黑暗(像是棒球場的鎂燈一口氣亮起),刺得我的眼睛只能瞇成一線。那是我的童伴。他們肩膀仍規律起伏,但窄小的身軀上,卻安了一只衰老的臉。他們張口,似乎想跟我說些什麼,卻無法發出聲響(我多麼盼望他們高喊:「哈,你犯規!我抓到你了!」)。 

只有無法言明的寧靜。而立菡,妳確確實實站在那裡了。妳還是那樣修長,美麗,勇敢。我無法遏止的流淚。「我很抱歉,」我說,「立菡,我很抱歉。」我已經用盡了努力,卻還不夠,不夠留住妳的身形、妳笑起來的樣子……。 

忽然,房內又復闃靜。經書仍覆蓋厚重灰塵,木門緊閉。我倉皇站起,撞倒一些經書,開門,只見一片漆黑。「噠噠噠噠噠噠噠噠……」石梯迴旋向下,焦慮的腳步聲似鬼魅。來到草木幽靜的中庭,才發現所有入口都已拉下鐵門。 

我被遺忘了,被鬼、被躲藏者、被所有人遺忘了。樹影欺瞞搖晃,如一只浸滿月光的水族箱。我緩緩地拾級而上(或許我該拉扯門上的鐵條,大叫號哭?),五樓,回到原來躲藏的經房。帶上門,靜靜蹲坐在群書之間  

靜靜的。感覺自己正在流失。 

  不久,我搬離公寓。後來從母親口中聽得,那座大廟因弊案勾結,遭法院查封。多年後再回老家,寺廟已不在了(外星人回火星去了?)。原址蓋起一幢熱帶風情的汽車旅館,一樣的豪奢、雄偉、莊嚴。 

    另一座要塞。 

 

  遺忘的感覺,被遺忘的感覺。彷彿所有人都躲在門外,嘲笑著我。嘲笑我的失能,我的遺忘。 

立菡說:「有的時候,時間不是萬能的。」一定有什麼是時間無法摧毀的。我們都能像仙人掌和黃金葛那樣,年輕,老去,美麗,成佛。 

  我的房間充滿睡眠氣味。手飛快的寫著,那些流動的記憶像沙,被細細的支撐開來;正好形成一個人形的陰影,容我一人躺進去。我常會想,會不會突然有人粗暴地踹開房門,闖入我的國土? 

  只有時間(或許還有立菡?)。 

  我所在的這個世界。世界的盡頭,童伴們也無法抵達。 

 

  我騎著二手車行買來的一二五,前往高中同學會。在文化中心附近穿繞,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終於發現那家隱身巷內的餐廳。我們寒暄,點菜,禮貌地互留臉書帳號(我甚至無法辨認那些臉),「我要三分熟。」冷氣朝臉直吹,只覺我們的關係,已如鈍刀,或者那塊難以切割的牛排。 

散會後,一個人騎車回返高中母校,我一個人的同學會。晚風刮拂暮色,門口的蔣中正銅像依然斑駁,牆面上卻多了大片鮮豔3D塗鴉。早前在地方新聞看過,但那些不合比例的鯨魚、猩猩破牆而出,仍讓人驚怖。我明白:這裡已經不屬於我了。像一座幻覺的動物園,油彩讓我感到暈眩與遙遠。許多事情我已回想不起來,即使我仍深深懷念。我跨上車,迴避那些校服者的目光,頭也不回拉滿油門。 

  一個人的行旅,或許也沒有過去了(立菡,妳跟我走嗎?)。 

  不自覺騎到火車站,補習班林立的街,年輕戀人住的四樓公寓,喝啤酒彈吉他的愛河岸,貼滿出租紅單的巷口……,車子像被竄改動線,自動逡巡在我熟悉的巷弄間,熟悉的氣味和溫度都燻得我流淚。 

看見山,就騎過去。只是一瞬的念頭,竟就到了壽山。對於壽山的記憶,仍停留在國小校外教學時,背著水壺踩過滿地糊爛的相思豆。我們平整一張地巾,拿出乖乖脆笛酥野餐。動物園的動物都很瘦弱,那時看見一頭乾巴巴的美洲野牛死倒在水池邊,赤日照射,劇臭蒸騰。觀光客掩著口鼻拍照,動物園遲遲無人清理。肉身無聲揮發。 

過了幾年,動物園仍在整修。 

剛經過壽山動物園不久,立菡來電。她說:「好像快要下雨了,盡快回來。」我說:「好。」然後繼續往前。沒有來由地,我想看海。 

只有一個方向。 

海堤,海岸,海灘,海港,岬角,岩洞,消波塊……,都是真的吧?我貪婪呼吸著粗糙的鹹味。 

那是一段環山的下坡路。我放開油門,讓速度帶走我的感官:只要專注地控制方向和煞車就好。閃閃發亮的海,漂浮的地平線。這個時刻,我幻想著生命的恆常:風景溫柔地暈開,讓我擔憂這會不會是一匹過於美麗,而終將遭受天罰的浮世繪?風吹來砂礫,刺進我的眼;像是蟲的複目,光影在我瞇起的瞼底,切成無數方格。 

    忽然,一道九十度的彎道岔出,更前方就是斷崖。沒有任何思考,我匆忙壓下急煞,「吱──」巨大的煞車聲劃破寧靜,車失去重心,向左傾斜,飛墜。我試圖用手撐地,但快速的噴滑帶來更大的衝擊;左腳踝成為自轉的支點,我和機車凝結為一只飛拋的陀螺,在灼燙而粗糙地表磨轉無數圈,血花噴湧。 

  焦熟的氣味。 

我竟不感覺痛,卻像沒入無窮無邊的真空。猶如一架憑藉引力漂浮的老舊衛星,驀然失重,被甩出時間與記憶的軌道。 

 

  立菡,我該如何向妳描述那樣的痛覺? 

  有次,我為了新的小說,必須找一本記載鳳山古史的書(檢索碼:「921.03 028 c.2」)。我在偌大的圖書館中,按照編碼卻遍尋不著。當我要放棄時,才發現,那本書被錯置到旁邊的櫃子去了。只是旁邊的櫃子,卻已如另一個星系。我只翻閱幾頁,就把書放回,放回它應在的架上。或許妳會說,數據只是圖檔學的編列,便於檢尋的工具,但那樣龐大奧秘的排列,總會讓我想起人與人之間,一些沒有來由的聚合離散。 

  我喜歡蹲坐在層層書架間,讓書堆將我包圍。若能夠聽見什麼(關於妳的幻片殘光),就急著為妳添骨加肉,縫補衣裳。但大多時候一無所有。我打開Word檔,一個字都敲不出來。閃爍的游標之後,拖曳著嘲弄般的空白…… 

  無底的虛妄,是我給妳的血統與來歷。 

  立菡,我該如何讓人相信,妳是真的。妳在我的小說中,總戴著不同的面具現身:有時,是我去世多年的母親,有時是我勇敢的玩伴,有時是我的妻子,有時……。我相信,你是真實,不是虛構。你只是不肯現身,在我的「這個世界」,躲躲藏藏。 

  腳板包纏厚重繃帶,腿側疤如燒裂的瓷痕。鎮日,我只能在房裡,睡眠,吃飯,閱讀,抄書,寫作。我已無法想像,那些曾經能夠行走、自由來去的時光。若有人問起,我只會輕易地說:「騎太快,雷殘了。」解釋太表面,我要獨自擁有傷害的秘密。

  像一條不曾有過腳,失能失名的蟲,仍謊稱著這個房間,就是整個世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陳柏言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