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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愈來愈大。鄭俊言仍停在頂樓門前;梯廊的窗,成為畫框。他看著畢業生們叫鬧著從大禮堂飛跑而出,每一張臉都在雨中溶解成單色,像共同編織一面巨大青春的旗。他們的水球戰尚未結束:紅的、黃的、藍的、綠的、紫的、白的、黑的……,高高飛起,復又落下。他們的目標已不是彼此,而像在打空中的鳥或什麼的--他們又看見了什麼?)

〈虛線〉 

  大雨砸落以前,鄭俊言已騎著變速腳踏車,穿過武慶路口重重車潮,轉入漢慶街。「啐」一聲,轉角的黃昏市場已被連根拔起,鋪天蓋地改建成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的「愛國超市」,浮誇的紅白色系,自動門兩邊各擺一排會唱歌的娃娃機。漢慶街還是漢慶街吧?轉角那家富士檳榔攤,老夫妻終於存夠一千五百萬,將攤位原址的透天厝買下。頂著衰弱藍光的「富士檳榔」招牌,他們哪都沒去,電視節目依舊閃爍明滅,鎮日坐在高椅上剝檳榔,再剝三十年,剝下一個一千五百萬。

  冬日微刺的陽光罩在身上,鄭俊言感到熟悉的溫暖,才恍惚想起這條街,他曾經住過十年。紫竹林精舍仍聳立如外星要塞,石造大佛,草皮修剪整齊的停車場;明園幼稚園裡木棉花落盡,還有游泳池、巧克力吸條哨子糖柑仔店……。他曾經和已經去世的妹妹赤腳跑過漢慶街,各抱二十顆健達出奇蛋;和童伴放開雙手夾住腳踏墊,在監理所車道歪斜競速。曾從公寓樓頂丟下一顆漏氣的打火機,在一個「大兒子整年都在K書」的八婆面前引爆,那八婆尖叫著嚇翻倒地,再抬頭早已不見人影……他勾起一個不著痕跡的笑。

  對小時候的鄭俊言來說,漢慶街就像一個圓形塑膠蓋闔起來的的培養皿,魔術師反覆抽轉的不透明杯──那已是全部的世界。

  佳佳理髮店玻璃門上,貼著鳳山市長和高雄市長攜手致贈的方扁春聯,雖已褪成白紅色仍能想像曾經如何鮮豔。卡通花媽頭佔據了門聯的百分之五十,外加一行極不搭軋的瀟灑墨跡:「恭賀新禧!」鄭俊言推門進去,「啊──你來啦!」叫聲夾在髮油的刺鼻香中,理髮店慣有的包膜氣味迎面掩至。國小同學陳巧妤丟下美容雜誌,跳到鄭俊言跟前,戳著他肚皮的肥肉:「哈哈哈哈哈哈你好像變胖了耶!」

  巧妤媽一身黑衣牛仔勁裝,髮型蓬鬆狂野恰似歐陽菲菲,邊幫客人上髮捲邊笑:「人家鄭俊言一直長這樣啊,妳怎麼笑他?」

  「才不是咧!」一百七十三公分的巧妤勾著俊言的肩剛剛好,「他現在大概比我認識他的時候,胖三十公斤!」

  「這很自然吧,這叫作心寬體胖!」鄭俊言比了比陳巧妤的額頭,「我才要說妳又長高了咧!」

  「哈!我又不是故意的。羨慕啊?」

  「沒差啊,反正我都已經一八○了。」其實鄭俊言站在高挑的陳巧妤身旁,有時還惶然,誤以為自己是不是變矮了?

  「喂,鄭俊言,跟你說喔,我今年又長了二公分,現在是一七五。」陳巧妤的口氣竟然有些落寞,「媽的!我到底要長到什麼時候啊?」

  「巧妤,女孩子不要罵髒話!」鏡子裡的巧妤媽開口,手未緩下,客人的雜誌正好翻開下一頁,分割兩格的「大家來找碴」。

  「妳剛剛打給葛格還不是講髒話!」

  「我又不是女孩子。」巧妤媽的眉毛一挑,手中髮捲掉了兩個,巧妤搶上前去攫起:「哈哈!說的也是,妳都幾歲了?」

  「幹!妳這死小鬼……。

  鄭俊言看著陳巧妤的長馬尾,想及韓國女子團體2NE1I AM THE BEST〉那支快舞,也想起李彤,有一頭長馬尾;突然,他好想拉著陳巧妤一起甩髮(蘭嶼達悟族那樣,嘿唷嘿唷嘿唷──)。最好也像他們國小時期共看的那齣《少林足球》,把地上的髮片通通掃飛起來,趙薇以腳代指,畫一幅太極。

  (如果小三那年,陳巧妤一直沒有剪髮,現在應可委到地上了吧?)

  小三那年,鄭俊言搬了家,那是他們長居十餘年的社區,「中正綠大地」。俊言媽買了十二杯藍天鵝珍奶,請鄭俊言的玩伴,當作送別的流水筵。他們在中庭的杜鵑花架前鋪了一張地巾,高嚷「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乾杯。現在想起來,藍天鵝的珍珠又多又細,在高雄悶熱的天氣裡更顯甜膩。

  「反正,沒多遠嘛!每天都可以回來看啊!」鄭俊言和玩伴們約定,也安撫自己;下次回來,一定要再次爬上樓頂,把中秋節暴雨,未能施放的水鴛鴦一次放乾淨。

  鄭俊言沒想到,凱旋路到漢慶街雖只有十五分鐘車程,卻已是另一個培養皿。那年冬天,斷斷續續下了一個月的雨。鄭俊言的抽屜裡,那包水鴛鴦一直躺著,過了三年未曾打開。

  鄭俊言至今還會回漢慶街剪髮,習慣了嘛。

  他曾在新家附近的連鎖髮廊剪,並不壞;那個滿臉豆花的設計師雖臭一張臉,剪刀舞起來卻不馬虎。鄭俊言在日本美髮雜誌指了一顆頭,設計師「喔」了一聲,就複製那顆頭。但是,那也不是鄭俊言。準確來說,那不是漢慶街的鄭俊言,而是凱旋路的鄭俊言。

  「美而美是不是倒了啊?我記得它都會開到中午啊?」鄭俊言問,陳巧妤為他圍起鵝黃罩巾,輕巧而熟練地調整絲線;「不知道耶,聽說那個老闆生病……。

  「其實我要跟你們說,我妹妹在搬家以後……」鄭俊言瞥見身上的罩巾有三兩個細小破洞,便無聊地將手指移動到那些洞的底下,半球指腹壓透出來,由紅轉白。陳巧妤好像沒聽見,轉身倒水:「等一下喔!我媽快好了。」這時鄭俊言才想起,連佳佳理髮店也移動了:從原來的九十五巷,搬到九十八巷。陳巧妤說,研究堪輿頗有心得的大伯,一句話就讓巧妤媽連夜搬家。巧妤媽不信什麼神,就信風水;或者說,信錢。

  只是九十五巷到九十八巷啊。只是漢慶街軸線上的移動,鄭俊言已覺得完全不一樣了。

  巧妤媽的左手持水瓶噴霧,右手夾著剪刀和木梳,飛快地削舞著。鄭俊言低著頭,看罩巾上的髮一片掩過一片,像畫布上漸深的炭筆素描。「俊言,你的頭髮怎麼還是那麼厚啊?哈哈,下次要加收錢喔。」

  「我也不知道啊,遺傳吧?從以前就是這樣。」凱旋路那家設計師,也講了一樣的話啊。鄭俊言看著鏡子裡,巧妤媽的手佈滿細小青筋、皺褶,像山脈峽谷的地圖。

  還有陳巧妤。陳巧妤坐在他的身邊,翻讀著《Beauty》雜誌,不時抬起頭來,和鏡子裡的他對看一眼。他們的映像在兩片鏡子之間,複製出無數個分身。每個分身的瞳孔裡面,還有自己以及對方的分身。

  會不會千萬個分身裡,混入了一個他們並不相識的人?

  直到走出髮廊,他都沒有提及,留在漢慶街的妹妹。撐起傘,說了一句:「怎麼下雨了?」

  早晨剛下過雨,樟樹下聊的全是以些微票數落敗的連戰宋楚瑜。總統大選結束,國民黨的支持群眾靜坐總統府前,要求查封票匭,重新驗票。陳水扁的鮪魚肚被打了兩發子彈,立法委員開藍色貨車衝撞高雄地方法院,幾個民代攜手喊絕食……;外面的世界好像全都亂了。街上的人們憂心忡忡,圍牆裡的國中生也模仿著大人,雙手抱胸眉頭深鎖。如果他們知道許多年後,兩顆子彈仍為懸案,藍綠再次輪替,不知道還會不會那樣困惑?

  「我媽說,如果是民進黨,可能會更嚴重喔」有個職業軍人爸爸的朱志豪,家中沒電視、沒電腦,唯一消遣是逛夜市,開頭總是「我媽說」。

  「會不會南北分裂啊?」陳慶志問,「我爸媽老家都在台北耶!」

  「靠,南北戰爭喔?」歷史很好的陳邦豪叫了出來。

  「不會真的打起來吧?」陳慶志的嘴邊長了顆痣,跟著他的苦惱歪到一邊,「那我要站在哪邊啊?」

  「我媽說,差不多可以準備移民了啦。」朱志豪。

  「啊對了,我跟你們說喔,昨天我用AK幹掉那個三班的……。」沒有任何預兆,話題已自然轉向「喂,晚上去『大高雄』包檯啊」之類的結語。

  「三民──主義──」操場上國歌轟然,管樂隊擂響大鼓,葉又落了一些。鄭俊言班上分配到的掃地區域,在子母車周圍;為了避開倒垃圾的人潮,偷得每周早自習時間,先行整理。

  大概不想靠近這個臭噁之處吧?他們猜想。衛生組的評分老師對這裡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少了監視,掃地工作變得隨意開心。即使只有一個小時,離開規律日常的輸送帶,還是讓他們欣喜:我還是有那麼一點點與眾不同。

  鄭俊言不好聊,自然漸漸疏遠那群男生;應該說,被那群男生疏遠。當他把各式各樣的垃圾(小至用過的衛生棉,大至破洞的沙發),扔進總飛舞大頭蒼蠅的子母車,不遠處的訓導主任正以緩慢而單一的語調,描述上個禮拜又有別校的高職男生機車超速被卡車衝撞,死了就算了,還變成植物人;是要讓父母養一輩子嗎,還是讓國家養一輩子?還有,某個北部國中女生被叔父強暴,不要只同情被害人,那個女生一定也有問題。所以我說,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你們自己也要小心……

  時間是剖開兩半的西瓜,另一頭是全部;而鄭俊言在這頭,孑然一身。

  鄭俊言一個人的掃地時間,總愛把枯枝菸桿利樂包,一絲不苟的聚集成一堆一堆,再揮舞竹掃把,大力打散。而後重新堆積,再打散,再聚集;重複著這個動作,直到週會結束的鐘聲響起。

  妹妹急性高燒去世後,鄭俊言就想要製造一個結界。一個無聲的結界,足以拆解時間,重組時間的結界。他以為掃地的方式便是結界,重複,重複,重複;重複讓人心安,讓人幸福。好像只有那樣,才能確認自己仍然擁有記憶。若套用李彤的說法,就是「還記得記憶藏在哪裡」,或者,「記憶根本不藏在哪裡 」;掃地區域便是一個結界,讓他確定自己的擁有或失去。       

  如果沒有遇見李彤,鄭俊言可能還重複著那個遊戲。

   「喂!喂!鄭俊言──」牆外,傳來低聲的呼叫。

  「誰?」鄭俊言抓起畚箕,仰牆問道,「妳誰啊?」

  「我是李彤啦!」

  「誰啊?」

  「我跟你同班啊!」牆的另一邊,傳來有些急躁的聲音,「李彤啊!你忘了嗎?」

  「妳是新轉來的同學嗎?」

  「嗯……,對啦!待會再聊,先幫我拿書包。」語聲未落,一個綠布書包已飛起,鄭俊言趕緊伸出雙手捧住。接著是一道人影,單手撐牆,側身,貓一般俐落輕穩。

  李彤接過書包,斜背,大剌剌拍了拍屁股,「哈!謝啦!」

  「下次盡量走大門,被抓到、被檢舉,都會記大過。」

  「你看我這樣,哪敢走大門啊?」這時,鄭俊言才注意到,長馬尾,過膝黑襪,格子裙勉強罩住屁股……,沒有一項符合校規。李彤還晃著頭笑:「誰知道你們學校管那麼嚴啊?」

  「也是啦,還是……。」鄭俊言想不到任何辦法,只能看著李彤轉過身去。

  「你好冷淡。」李彤一笑,轉身便穿過了蟬鳴。她規律擺動的馬尾,讓鄭俊言快速翻讀起剛剛發生的事。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葉隙篩落陽光,古老氣味像索引,提領鄭俊言的記憶,彷彿又回到,和妹妹攀爬「明園」的麵包樹,手沒抓緊而掉下來的那個下午。

  操場上,身形矮小的糾察隊長,正吹著崗哨,指示朝會結束;人群如蟻,漩渦一般無聲離開。鄭俊言突然覺得,李彤笑起來的樣子,有點像妹妹。

  一陣風起,重新轉動瑣細的閒談,也吹亂了堆整好的落葉。

  清一色,每個女孩的頭髮必須剪至耳後三公分,乍看還以為鳳甲國中是所男校。然而,李彤總是綁著馬尾,晃啊晃的,黑髮在肩後垂成一道瀑布。

  鄭俊言不明白,為何那總被稱為「鬼眼狂刀」、「斬髮不眨眼」的訓導主任,從未拾起大剪刀,氣呼呼地跑過穿堂,將那條犯罪的馬尾剪除。師長們講好似的,從來視而不見;甚至,同學之間也未有耳語。

  鄭俊言好羨慕李彤製造了一個不透光的界域,得以蜷縮進那個僅容自己的殼。消失或隱匿,鄭俊言卻只能選擇閉眼,等待睡眠。

  那時的他常想及死。

  他看到某個作家寫,死亡就是每個人都會變成一團噁爛的蛋白質,碳分子,被噁爛的細菌分毫不失的吃掉,化為微不足道的能量,然後消失。「就只是消失而已。」頓時,他豁然開朗;像看了整夜的抽象畫,卻發現:「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而已嘛!」

  「只是消失而已。」鄭俊言鬆懈下來,只是,「消失」。他瞇起眼睛,睡意瀰漫,忽地一個墜落,心臟狂跳,鄭俊言覺得背後蔓長出一團漆黑的洞;他冷汗直流,豎起身子,快步走出房間。客廳的風扇吃力運轉,電視節目放映著已重播無數次的《大長今》。母親安坐沙發縫衣,他走近,靠在母親身邊,慎重異常地問:「媽,每個人都會死嗎?」

  「會啊。」

  「一定會嗎?」

  「一定會啊,只要是人,每個人都會。」

  一定會啊。一定。母親的語調平靜。安然。讓鄭俊言以為,死亡只是自己的難題。鄭俊言拉緊棉被,層層裹住自己,月光穿過淡藍色的簾子,風吹動時像是海浪。「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他再次坐起,軍人造型的鬧鐘滴滴答答敲打;他多想下一次張眼,就聽見它充滿朝氣的高叫:「喔嗨唷──喔嗨唷──」他還想要跟李彤說早安。為此,他願意寫費解的數學習題,願意與討厭的人群為伴。

  書桌上擺著一個矮胖的陶瓶,去年蛇窯燒的,插上一株常春藤,瓶身歪歪斜斜地刻著:「平安喜樂」。死去是怎麼樣的感覺?小時候去墾丁帶回來的貝殼風鈴,懸在窗台邊,叮叮咚咚,叮叮咚。一樣是夏天啊。陶瓶只是索然地拉長影子。

  鄭俊言輾轉難眠,身體發冷大腦脹熱。他踢開被子,打開電風扇,又冷得發顫,忙把棉被拉上;來來回回如洗三溫暖,竟感覺明日就要死去。「明天,我明天要和李彤去看電影……」門縫下的光已掩去,整座鳳山城歸於永夜般靜寂。他知道現在死去,不會有幾個人知道,更不會有人記得。那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至少,還有李彤會記得吧?乾脆這麼死去算了──

  不可以,絕對不行!鄭俊言轉開房間的鎖,用力敲打母親臥房的門,哭叫著:「媽!我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我不要死──」母親一襲睡衣,滿面倦容地打開了門。她的頭髮蓬亂,像剛從墳場返來。

  「妹妹去哪了?她怎麼不來吃飯?」九歲的鄭俊言彈出食指,塞住耳朵,嗩吶聲忽遠忽近,一團哄吵。黑衣黑鞋的男人女人,在庭埕來來去去。

  「她去地下了。她在跟我們玩躲貓貓。」母親蹲著,把手放到鄭俊言的臉頰上。

  「她肚子餓了會出來嗎?」

  母親不說話,眼睛紅腫,好像滴到蜘蛛尿。

  「媽,你會死嗎?」

  「會啊。」

  「那我也會死嗎?」

  「也會。」

  「什麼時候?」

  「不知道……但我們都會死。俊言,你不知道的時候,就是你死掉的時候。」

  鄭俊言扭開檯燈,在十月第二個禮拜的週記上,寫滿三頁的死亡。遙遠的死,遙遠至永無法辨清的死。或者,根本沒有死?死者在經歷「死」的片刻,就再也無法感知了;只有死者能感知死去,沒有感知,就沒有死。

  他想起妹妹,寫下人生中的第一首詩,是這樣開頭的:「妹妹,請聽我說……」說什麼呢?如果死就是沒有知覺,還要對她說什麼?鄭俊言感覺已不是自己在寫詩,而是孤獨的讓筆領著,勾勒一道熟悉卻永難理解的暗影。他彷彿代替了妹妹,重新死過一次。

  那晚,他自覺在那本破爛的週記上,寫下人生中最好的作品。他後來持續寫了一些詩和小說,都是被那個夜晚推動。他的身體恆存著作家的夢,雖然那三頁的死亡,只換得導師一句:「思想深刻,感情生動。唯觀點並不新穎,偶有錯字。」

  鄭俊言拿到週記,看著紅色的筆跡,想:老師說的沒錯,只是消失而已。

  鄭俊言沒有死,也沒有消失。

  接下來三年,他和李彤進了七十二次電影院,其中三次看的是同一部片:《花與愛麗絲》。那部片讓李彤又哭又笑,鄭俊言卻無法理解哪裡感人。他當然不會說出來,仍假裝津津有味的反覆看了三遍。他們看的電影都由李彤提議,鄭俊言從沒意見。老實說,他並不喜歡看電影。可他喜歡陪伴李彤。他總能在片子結束前五分鐘醒來;只需開頭結尾,便能猜測大部分的劇情,也能跟李彤聊得愉快。

  「等下要不要去吃『情緣』?我好餓喔,想要大吃蒜泥白肉。」

  「好啊。」

  「請我嗎?」李彤咯咯笑,肩膀起伏,長長的馬尾依舊活潑躍動。

  「可以啊。」

  「你當真啊?要不順便去火車站那家書店逛逛?」

  「好。」

  因為是二輪片,一張票必須搭兩部戲;當他們走出和春影城,夕陽已潮滿整條建興路。對面「天主公教會」的大紅懸燈轉亮,烤香腸、鹹酥雞的攤位前開始有人排隊。這條街上特多泡沫紅茶店、燒烤店、自助餐,豢養著出入這座影城的人。

  李彤的右手牽起鄭俊言的左手,李彤的左手則握著一杯每來必點的布丁奶茶微糖去冰。他們牽著手的時間,比說話的時間還多;他們可以整天牽著手,沒有話。李彤不似某些女孩子牽起手來,便和死人一樣冰冷僵硬;也不會暗中搔掌心、捏指頭,更不用在意手汗的問題。就只是牽手。李彤牽著鄭俊言,鄭俊言牽著李彤。而鄭俊言總是跟在李彤身後,亦步亦趨。

  李彤不發一語的走。左轉,右轉,右轉,碰到直線就疾走,遇見紅綠燈便繞路而行,一刻也不停下。像在追趕著什麼,李彤的沉默與速度化為結界,「喂!慢一點好不好啊?」彷彿一架高速行駛的野狼,鄭俊言在後座,逆風高喊。

  「啥?你說什麼?」高雄街景旋流成幻片,也似連環畫,快速抽轉;如果連綴起來,大概是一部加了兩倍速的電影?「慢一點!慢一點啦!」鄭俊言高喊著,李彤仍持續加速。她的手依然溫暖,鄭俊言的聲音融進晚風,漸淡,漸小,漸漸隱入城市的夜色,「喂!妳要去哪裡啊?」

  李彤卻跑了起來。她和鄭俊言的Converse帆布鞋上,兩隻黑色的星星競相奔逐。一點都沒有拉扯的感覺,李彤的手仍是軟的,像木筏讓縴繩輕巧鉤住。

  持續加速。他們橫跨九如路、大順路,在建國路的電腦街上旋了一會(鄭俊言赴台北唸大學的暑假,他的大阿姨將在此買一台筆電給他),沿著中山高速公路的高架橋疾奔,目標顯然不是火車站。過了中正路的大交叉口,就是中正運動館。鵝黃圓形建築剪出光暈,如羅馬競技場聳立;他們跑過去,落入體育館的陰影。小二的鄭俊言,曾誤入體育館兩公尺深的泳池,幸好救生員即時發現;他撥開落葉掩覆的水面,哨音高聲揚起──那個不斷下沉的夏天。

  「你的鼻子好大。」李彤突然煞停,回過頭,注視著滿臉通紅的鄭俊言,「真的好大。」

  「妳現在,才,發現,啊──?」鄭俊言大口呼吸,喘著大氣。

  「你知道嗎?鼻子大代表性能力很強喔。」李彤淺笑。

  鄭俊言一陣尷尬,抓了抓鼻子,喘著轉移話題:「喂!妳剛剛不是說要吃麵嗎?妳到底要帶我去哪裡?」

  「中正綠大地啊!」

  「哪裡?」這次是鄭俊言聽不懂了。

  「中正綠大地,你的老家啊。忘了嗎?漢慶街啊!」

  夕陽垂落,武營路直行,他們不走人行道,沿著路肩黃線快速奔跑,穿梭車陣之中。高速路橋下鋪了紅磚,燒滿一樹樹阿勃勒的黃,衣袖飄飄彷彿電影台播映的《臥虎藏龍》,李慕白和玉嬌龍飛升竹林鬥劍。李彤在漢慶街前轉向輜汽路,左手邊是將整建為都會公園的衛武兵營,高牆拆除,音樂廳已有雛型。接著是鳳甲國中,鳳新高中,新甲國小,他的母校,十餘年的重複,重複,重複。

  橫越了武慶路,就是漢慶街,駕訓班,紫竹林精舍,明園幼稚園……。

  這一條路,便是鄭俊言的生命史。他能夠細數每一幢大廈樓房的前世模樣,或者曾經荒涼的甘蔗田、尚未開張的補習班、巷口的包子店。他能夠指出那攤不賣紅豆口味的車輪餅座標,能夠躺在一棵鳳凰樹下,便讓每一個世襲學弟妹關係的制服男女經過。如果捲起鳳山地圖,則他至此刻的人生,大概是一條虛線,以各個地景定位,而他是其上不斷移動的點。

  陳巧妤和佳佳理髮店就在不遠處,「中正綠大地」已在眼前。那是一座社區型的公寓,窄長的中庭,可以一眼到底。三兩棵椰樹仍然枯瘦,鄉音濃厚的老兵管理員,鎮日坐在中庭椅子吐痰的老人,每周二度的躲避球賽……,似已跟這個太平盛世的年代,一同荒蕪。中正綠大地,現只是一盒死靜的標本箱;面無表情的行人穿梭來往,玩伴們仍守著這一個培養皿,等他歸來嗎?

  鄭俊言牽起李彤的手,這次他走前面,手裡已多了一包水鴛鴦。鄭俊言想,這次一定要把玩伴們通通喚出來,就連那個總是辱罵他們的八婆也要──他還能記得多少名字?他揣了揣口袋,打火機帶上了吧?

  那是他和妹妹,和童伴,共同待過的漢慶街,中正綠大地。水鴛鴦就要燒盡引線,在呼喊與火光中旋飛而起,鋪滿漢慶街的天空。

 

  畢業前的那幾天,李彤總是一個人,登上頂樓,倚在矮牆邊看雨。同學間戲稱那是巴比倫的空中花園,栽植幾盆花樹,平時乾枯寥落,近日卻反常地欣欣向榮。李彤實在太沉默了,彷彿班上沒了這個人。雨季來臨,她更少來上課;就算來了,也只是呆坐位子上,不拿課本,不帶筆盒,馬尾靜靜散在肩膀,像積雪。

  「再見了。」再見。他和陳巧妤攔了一輛計程車,背對著妹妹定格的笑臉離開。妹妹再見。漢慶街再見。他們在高雄火車站下了車,五十嵐移動了兩條街,國小國中時風行的「格子舖」,接連倒了三家。補習班大樓林立,高懸著優秀學長姐的笑容,顯示他們的勳徽,他們的戰果。

  鄭俊言領著陳巧妤,走進光南挑選蘇打綠的新專輯,並踅到四樓,看一會兒翻譯小說,順手買了兩支0.38鋼珠筆。他們經過騎樓,一個算命師叫住他們:「你們的眉間積了陰氣……,」他們只是繼續向前。穿過一座橋,一家大排長龍的關東煮,走進肯德基點了兩杯可樂,坐下來,看著窗外。

  雨落了下來。

  畢業典禮的大禮堂,李彤沒有出現。鄭俊言掛著畢業生的胸花,穿梭於一張又一張哭笑的臉龐,搜尋李彤的長髮;即使他知道,李彤再也不會出現了。「喂!鄭俊言!」「等等啊,鄭俊言,我在這!」同學們高喊著他的名字,而他片刻也不願停下。有人搬出一大籃水球,叫鬧著砸了起來。白色制服變得透明,女生們的內衣顯影,卻笑得亂顫;她們紛紛彎下腰,也抓起腳邊的水球就砸。繽紛多彩的流彈亂射,其中一顆紅的還飛上司令台,把高掛著的國父遺像打落,哐啷啷啷,哐啷啷啷,裱框的玻璃噴了滿地。像一場永無止盡的狂歡節,水球飛向痛哭和駭笑的人,全身濕透,他們舞著,歌唱著。

  鄭俊言想逃離,卻屢屢被人拉住。他每被拉住一次,制服上便多一道黑筆簽名,他也得把自己的名字,畫押般印上那些人的身體。

  他跑過操場時,視線已被暴雨模糊。制服吸飽雨水,身體卻無比輕盈。鄭俊言踏上墨彩渙散的綠地,像匿入了一幅畫的草原,自己也成為墨彩的細微暗影。餘光所及,紅鞦韆與灰褐蹺蹺板,皆刷淡了顏色,若有似無地起落。

  「畢業以後,李彤……,妳和我,不,這個城市,還會繼續存在嗎?」沿著歪斜的階梯攀爬,那是鳳甲國中最高的教學樓;他想要親眼看看,這個城市的全貌。

  旋梯沒有牆壁遮蔭,雨水灌注進來,在樓梯間匯流成溪流和湖。滴滴答答滴滴答,磁磚破毀,他踩過積水,濺飛一些水花;水花折映出自己的身形,才讓他模模糊糊想起某些事情,曾經發生。

  鄭俊言在通往頂樓的門前停住腳步。他原以為已下定了決心:即使看到的,只是消失的自己,也會無謂的掀開那扇鐵門──門後是城市,是那場中秋節的雨、漢慶街、陳巧妤、鳳甲國中、妹妹……;是李彤牽他的手,在他熟悉(或者陌生?)的高雄飛逐。那三場《花與愛麗絲》的電影,是啊,看過太多次了,即使沒有抵達片終,也知道結局必然是好的。愛麗絲的雨鞋輕盈踩踏,旋轉,旋轉。暴雨裡的長長馬尾像陀螺的透明絲線。

  旋轉,旋轉。

  雨愈來愈大。鄭俊言仍停在頂樓門前;梯廊的窗,成為畫框。他看著畢業生們叫鬧著從大禮堂飛跑而出,每一張臉都在雨中溶解成單色,像共同編織一面巨大青春的旗。他們的水球戰尚未結束:紅的、黃的、藍的、綠的、紫的、白的、黑的……,高高飛起,復又落下。他們的目標已不是彼此,而像在打空中的鳥或什麼的──

他們又看見了什麼?

    雨絲是虛線,天與城市隱隱相連。鄭俊言從口袋裡,掏出一顆水球(妹妹最愛的粉紅色),攤開雙掌,像荷葉捧著露珠。水球裡面坐著粉紅色的李彤,也坐著粉紅色的城市,下著粉紅色的雨。雨裡有淡淡的他……,鄭俊言用力閉眼。

  若有記憶,也必是一幅無可奈何卻又無比晴朗的樣子。

 

                   --2013年教育部文藝創作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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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琇禎老師:「街道,一個熟悉平凡的符碼,一個看似連綿銜接的地景,卻因移轉而切割了自身的完整與記憶。作者以情感為導引,試圖跨越這些由遺忘而建構的各種成長的、死亡的、生活的禁忌。虛線的斷裂模糊,巧妙地呼應了生活與記憶的零碎和虛無。沒有敲鑼打鼓的批判,只在生活不著痕跡的變化裡,揭露了成長的創傷與疏離。愈是看不到的界線,愈是阻隔了人與人的關係,坐在欣欣向榮的都市景觀裡,那些偶爾探出頭的記憶,重新組裝粉刷,頗有朱天文﹤風櫃來的人﹥尋求生命出口的無奈和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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