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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30402 072  

  (我陪阿嬤逛台大校園。她說,每個地方都幫我拍個照。以後我死了,這些都是歷史啊。我們最後找到一隻夜鷺。

  阿嬤說有什麼物件不見了。

    錢包倒轉,零錢哐啷啷啷掉落神桌,還有幾張發票,揉皺了。自從便利商店進駐北勢寮,阿嬤開始蒐集發票,「下一個兩百萬就是你阿嬤!」她將一塊錢、五塊錢、十塊錢的銅板,分堆三落歪歪斜斜的塔;拉直發票,比基尼賴打仔細壓平,從中對摺,手指沾口水啪啦啪啦數算起來。

    沒錯、沒錯,五十二,跟撲克張數一樣。再過幾天就要對獎。

  阿嬤呼了一口氣,把零錢發票通通塞回錢包。

    陽光瀉落一地,無聲無息。神桌上,香水百合吸引大頭蒼蠅,撲翅音頻,夾混濃郁香氣;窗頭投入一方光影,晃晃閃閃似沙漠蜃樓。阿嬤垂坐青的紅的磁磚地板,嚷嚷拜完媽祖婆還要繼續找;「但是攏找過啊呢……」我猜想,她又要把爸媽臥房的衣櫃搬開,翻出死掉的蟑螂和幾顆老鼠屎。灰塵飛旋。那裡早空無了十餘年。

  「找什麼物件?」我追著問,她沒有回答,只是以手撐地,緩緩站起。無名指套金戒,收納好的錢包隨手放在媽祖婆神像前;粉白豬肉的腥騷,轉瞬蒸騰。

    三月二十三,擺壽宴,媽祖婆生,阿嬤也是今日生。黑面三媽和阿嬤同樣笑意清淺,眉目低垂,明明又老了一歲;保養品廣告不都說:「年齡是女人的秘密」?我看看祂,再看看阿嬤,呵呵呵呵傻笑起來。

 

    天剛亮,阿嬤便貓手貓腳跨越我,溜進廚房;我揉著睡眼,跟了過去。阿嬤打開東元冰箱,拉出一塊芋粿,一碗吻仔魚,一隻全雞。她折著空心菜葉,呢喃起來:「到底是誰?誰將我的物件藏起來?」

    「阿嬤,妳到底是在找啥麼物件?」阿嬤拍了拍手,倚在窗邊,像在等待什麼。突然說起今仔日天氣真好,還未落雨。

  是啊,天空沒有一片雲。黑面三媽生日時,阿嬤總要再提一次,大道公祖對媽祖婆「開把」不成的糗事。把不到媽祖婆的大道公祖,怎麼還未落雨。

  阿嬤踮起腳,從壁上小櫃抽出米篩,擦拭灰塵,把那些剛熱好的菜餚,端上神明廳。

 

    阿嬤放下錢包之後,跛著步,抽出三枝香,靠近金葫蘆點火器,喀噠喀噠喀噠,連轉三響,火光終於閃出頭。「什麼物件無去?」白煙縈迴向上,天花板已被燻成茶黃泛黑;五彩桌裙繡各路神祇,踩繽紛鳥雀,轉奇傘,舞寶劍。「到底是什麼物件?」阿嬤依舊不答,我便歪著頭想:滿月的紅蛋、第一台三輪車、小學老師、爸爸、媽媽……。

 

  阿嬤第一次帶我上台北,說要去找媽。

  翻開捷運地圖,四界走,什麼也沒找著。距離火車時間還有半天,我便吵她:「去木柵動物園啦!」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孔雀。

  一般人喜歡看孔雀展翅,開出無數隻金屬色澤的眼睛,炮筒相機拍洗出來,張張爆彩;我卻想跑到牠的背後,蹲馬步,瞧鮮豔羽翼底下,屁股長得如何。

  結果我他媽的難過了好幾天。孔雀的屁股就像一塊曬乾的珊瑚,神最初寵愛孔雀,認真雕琢上色;有天祂玩膩了,就扔了,半成品。

  鄉長的大厝,也曾留著一隻被我偷走又遺落的孔雀。

 

    農曆大年初四,阿嬤總要帶我去村尾鄉長家,行春迎財神。「財神爺嘛欲休睏,無可能每一間厝攏去,」阿嬤腳跨小野狼,拉我上車,「至少會走北勢寮上大的彼間」。

    進鄉長家,要先經警衛哨盤查,發放「鄉民徽章」;套裝小姐站兩排,鞠躬歡迎。其中一個站出來,玫瑰蕾絲手套加絲襪,像百貨公司的電梯小姐,兼差導遊:「請跟我來。」假山假湖,擬真《大陸尋奇》迷迷濛濛的小橋流水,天色暗去,還有玻璃蓮花小地燈,骨牌般一盞一盞亮起。

    就像萬花筒、觀星鏡,只有初四那天,我能一窺鄉長的王國;眼珠湊上,不同時空的宇宙轟然浮現。隔天總又曬醒老厝破床,霉味飄散,阿嬤在身旁撒開大字型,打呼流涎,彷彿「大年初四」還沒到來。

    那時的我一直覺得,財神大概被鄉長綁架了吧?不,財神就是鄉長,鄉長就是財神;祂在初四那天限時限量,讓凡人遊歷祂的王國。

    可惜阿嬤沒有慧根,不去看孔雀的屁股。阿嬤仍然健步如飛,賭性堅強,總要一再「撩落去」。每年初四,我還是被拎著往鄉長家跑,迎財神。

 

    大約是被拖著去上幼稚園那年,我在鄉長家的大厝迷了路。

  人工湖邊,柳樹亂髮如女鬼,蓮花地燈閃爍,更添魔魅。愈走愈暗,愈慌,心想:「阿嬤也要把我丟掉了!」我顫抖著走向湖畔,夾肩哭了起來。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套裝姊姊朝我走來,輕聲問:「小弟弟,你媽媽咧?」月光打在她的臉龐,也打在我的臉龐,恰似一對悲情姊弟,上演烽火一相逢的戲碼。

    我常常這樣,以為自己有個姊姊,有個媽媽──不行!不行這樣想。我在心底自甩三個嘴巴。挺起胸膛,忍著眼淚:「姊姊……我在找阮阿嬤……」

  熟悉的檀香味忽然湧現,白煙嬝嬝,有人猛力扯了我一把,像要把我拖出水面。恍神過來,套裝姊姊不見了,卻能聽見不遠處,阿嬤氣急敗壞地喊:「彥仔──彥仔──」

 

  沿途盡是花田,每枝莖上都有碗大白花。走到盡頭,綠茵草皮鋪展,一座極不搭軋的鐵皮倉庫,方正座落。與其說是倉庫,不如學阿嬤直喚「博弈間」。鄉長對外都稱這是「辦桌」:大年初四,誠邀鄉民作客,「博感情啦!」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緣牆豎列;最大一幅懸掛倉庫最內面的角落,乍看像火燒,燒得滿堂喜氣。

    阿嬤牽著我手,忍者般閃躲那些酣戰鄉人(撿紅點、十八啦,德州撲克、俄羅斯輪盤……),走至最裡一桌。鄉長與鄉長夫人站起,拱手,歡迎阿嬤入座。鄉長笑到嘴快裂穿,朗聲喊:「二姊,三缺一,等妳真久唷。」

  鄉長多毛多鬚像阿兜仔,卻有個日本渾名,唸起來像「鐵路」;鄉長夫人穿金戴銀,總愛掐我的臉卻不曾給我紅包。坐主位的歐吉桑,擦老花鏡片,像吞過鹽酸那樣燒起喉嚨:「二姊,今年我欲報頂年的仇,妳愛小心唷。」歐吉桑的台詞可比霹靂布袋戲,搭配大紅背景,彷彿就要反攻大陸。贏定了,我心底更加篤定,差點笑出聲音。

    但我很快就笑不出來。

  一家烤肉萬家香,阿嬤輸到脫褲。我看不懂麻將,但知道輸贏;誰掏錢最多,誰就輸:阿嬤幾乎沒有一把不推錢出去。鄉長笑開懷,歐吉桑依舊淡漠,夫人撫摸名牌包裡的咬錢金蟾蜍,窸窸窣窣:「貪財貪財。」

    阿嬤每敗一把,我的手便握更緊,最後握到出汗,掌心長出四個半月形。我從財神爺拜到媽祖婆,阿嬤還是輸;難不成,被那三人下了什麼陰險的符?阿嬤眼前一塔錢像皮球消風,我惡狠狠地瞪向對手,默唸「妖魔鬼怪神明全部去去去」;無聲卻賣力,為阿嬤助陣,心底著實發慌:怎沒想到,這裡是財神爺的場……。

  打完第二圈,歐吉桑忽然比了個抽菸動作;阿嬤說她也要:去外面抽,不要讓我的孫子吸二手。夫人堆滿笑容,信口押韻:「二姊,妳那麼環保,就不要落跑。」阿嬤嘿嘿笑,急智對了下聯:「妳才不要落屎咧,落跑?」

  大人們剛離座,我便若無其事環著牌桌走,打開全身毛孔,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對於此事我是新手,異常謹慎,秉持「快狠準」精神。確認沒有危險,閃電出手,一張牌納入掌中。我匆匆跑到廁所,才敢攤開掌心,是一隻孔雀。

  方城重砌,哄鬧依然。我更抓牢手中的孔雀,掌心濕透,彷彿要把孔雀洗落。頭熱,腳冷,顫寒從尾椎末端爬了上來。

 

  我的鬼祟神情一下子就被發現,阿嬤厲聲吼我:「交出來!」她把我拖回家,關緊門窗抄起竹條便是一陣毒打。我瘋了般哭叫,叫到腳軟,在地上狗爬。阿嬤繼續打,我大叫,大哭。她大罵,大哭,哭得涕泗縱橫咬牙切齒:「我楊某人上討厭賊仔,哪會教出你這款孫仔!」

  「但是我已經將孔雀交轉去啊呢!」我哭嚎著,記憶中的孔雀,展開大叢羽毛,一步一搖將我細密籠罩。鄉長的大厝,夜暗,地燈亮燃;套裝姊姊腳步輕快,牽引我手翩翩起舞,飛轉瞬間,我感到暈眩:阿嬤的破厝擴張,落漆的牆重新粉刷,鄉長和夫人笑著走來,說他們願意,收我作契子──

  「啥麼孔雀?彼只是一隻鳥仔,是一隻麻雀!」阿嬤怒吼,竹條飛過來,屁股又掃出一條紅痕。我才如大夢驚醒,咬著唇,聲音愈來愈小:「明明就是孔雀……,明明就是孔雀……」

 

  隔年鄉長就被告發,因為經營賭博性電玩,去職入獄。歐吉桑也上了新聞,原來是頂港有名聲的六合彩組頭,打算與鄉長聯手,打造南台灣最大博弈王國。小橋流水的大厝,重重封鎖,據說,警察調度數十個搬家工人,外加幾趟拖拉庫,才把裡頭的家具寶貝通通清空。

  一年後我騎單車經過鄉長家,有個頭毛稀疏的阿婆,坐在被九重葛掩蓋的石牆邊,架大花傘賣洋菜凍。我認出來那是鄉長夫人,跟她打招呼,她也會回應,甚至熱情地舉起手來,彷彿還認得是我。   

  彷彿還記得,我偷走了那隻「孔雀」。

 

  北勢寮的黃昏,像被粗香燻黃的天花板,浮著一層海腥味。

  大道公祖的雨水,遲遲沒有降落;是否今年憐香惜玉,不忍把媽祖婆洗成素顏?黑面皮的媽祖婆笑意清淺,眉目低垂。神明廳裡,與媽祖婆同一天生的阿嬤跪落,高舉三炷香,低聲祈求:「媽祖婆,彥仔的國語名,號作李明彥。民國八十五年生,生時拜祢作契母……」我跟著跪落,聽阿嬤同媽祖婆講悄悄話,意外溫柔,「──媽祖婆,你敢會當幫我找彥仔?這間厝,本來已經只存祢、我、彥仔三個啊呢,拜託啦……」

  灰白香煙瀰漫神明廳,拉吉歐的「大悲咒」反覆唸誦。

  祭拜結束,阿嬤插好香,關窗,熄燈下樓。錢包仍在桌上。

  我歪著頭在暗裡靜坐,思緒奔走:阿嬤要找的,到底是什麼?發票、套裝姊姊、鄉長夫人、麻將、媽祖婆……,那些或模糊或清晰的,會不會是線索?好像一點也不相關,又全部有關。

  頭開始痛了。

  彷彿竹條又雨點掃落,屁股熱辣辣的,像要生長出什麼;腹肚一陣翻攪,咕嚕咕嚕雷鳴大作。

  阿嬤不知道找到了沒有?我走近神桌,撕開雞腿,大口大口啃了起來。

--為第十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而寫

刊載於《聯合報》生活周刊(2013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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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耀明:「這幾年來寫作與文學獎活動力強的陳柏言,掌握了小說之為何物,〈孔雀的屁股與祂的舞蹈〉無論題材與手法,較之其他三位年輕寫手迥異,將僻村的隔代教養、宗教信仰、博弈文化一次搬上台展示。小說最費心經營的是祖孫情誼,兩人互相關照,互相扶持,尤其是孫子破壞麻將牌局,生動有趣。小說最後的祖母與媽祖形象漸漸重疊了,宗教信仰不過是人間之愛的昇華。到底什麼才是祖母念茲在茲的失物,說明白不如懸念,讀者找到的絕對是動人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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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柏言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