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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線遺書  


〈岸線遺書〉

  親愛的樺:


  妳走後,阿嬤家後面的海,在沒有月亮的夜,總會燃現扁長的燈火。燈火迷魅,如沉暮與黑夜接臨的魔幻時刻,對妳而言,那可能並非善意的光。風吹飄晃的光點,是魂穴最窄的出口,阿嬤細聲地告誡,暗時不要靠近海,彼有無數孤魂在孔洞處徘徊喔,等待輪迴。


  星子垂佈天際,黑浪轟隆隆隆衝擊散置的消波塊,爭先恐後撲向岸。「嗚嗚──嗚嗚──」風穿過孔隙,吹響尖薄的魔音。廢棄的船筏支離破碎,骸骨或沉落、或漂浮,曾經載過遠航的人嗎?曾經到過其他的島嗎?我傾身向前。走入喧嘩的祭典,無有生者的招魂會。那燈是祭司,輕輕搖響來自地心的鈴;祂引領我向前,向前,火光愈來愈亮,愈來愈大,像厚實的臂膀,漸漸將我環繞。那是女妖的歌,耽溺與迷惘的歌--我沿著岸線行走,無可自拔地想念妳:想妳的身長,妳哭起來的樣子。霧總是這個時候湧上來的,輕輕地包圍我,溫柔地擁著舞蹈,悄聲說話。


  祂告訴我的,總是關於死亡。微帶暈眩,大概是宿醉後,精神清醒而身體止息的幻狀,又或汝窯燒瓷般溫潤有光。


  樺,我們皆無須畏懼,也無須抵抗。

 

 當我想起妳時,我已開始書寫。強迫自己從恍如隔世的昨日打撈起一些面孔,即使只剩下輪廓。例如,我捧起妳的小臉,給妳一個輕吻,妳撇過頭,驕傲而溫柔地拒絕;或者我把妳高高舉起,放在我的肩膀上,妳搖動肥短的雙腿,笑起來像隻小母雞。至今,我沒有一刻把妳放下;妳在我的肩上,成為一只伴我行走的背包。


  當然,哥仍願意為妳描述那些妳從未知曉的事,關於我們從小居住的布袋港,模糊的岸線,以及等待亮起的天光。


  妳記得嗎,那個燒菜的麗珠阿婆?阿嬤的好朋友,為漁會附近那家海產店的阿平師辦桌,有時候會送我們她做的筍干封肉。我愛跟著爸大聲喚她「尿珠仔!」(爸當然是在私底下叫,但年幼的我就管不住嘴),她總是笑罵道:「死懶胇仔!講話那麼無衛生!」她的五官笑時縮在一塊,像極皺緊的話梅。


  麗珠阿婆二十三歲那年,丈夫在田裡工作時被落雷打死。大哥要她改嫁老外省兵,她故意裝瘋賣傻,嚇得那老芋仔不敢上門。大哥氣極,將她攆出家門,還補一句:「剋死丈夫的賠錢貨!」她跌跌撞撞就過了中年,不再婚嫁。上小學以前,父母因工作緣故將我托在阿嬤家。而農忙時,阿嬤和阿公必須大清早到田裡做事,家中無人,阿嬤便會請麗珠阿婆來家裡照顧我。她煮午飯給我吃,常常是煎一尾魚配兩盤青菜;陪我看她聽不懂的國語卡通,播畢後我回頭看她,她總是仰著頭沉沉睡去,閃爍的螢光在她滿是皺摺的臉上耕犁。


  五歲,我不知道從哪裡拿來一台卡帶式的小錄音機,想要實驗,就叫她唱歌,我來錄。她推辭很久,說自己唱歌難聽,不知道要唱什麼;我說:「沒要緊啦!妳欲唱什麼歌都可以,我只想欲錄看嘜。」我遂按下錄音鍵,比了個手勢,她略加思索,即捏著小嗓唱起那齣古老的歌仔戲:「我身騎白馬走三關,改換素衣喔我回中原……,放捨西涼是沒人管,我一心欲探阮彼位王、寶、釧……。」等她唱到一個段落,我按下暫停,拍著手笑道:「哈哈!真正有夠歹聽!」


  (她塞了一千塊到我手中,對我說:「你收起來,我甲你當作我的孫子。」我愣了一會,衝口而出:「誰要乎妳作孫!」然後背對著她跑走。)


  不久以後,我被父母接回高雄讀小學,就很少見到麗珠阿婆了。小學四年級,新家入厝,除了穿少少的妙齡女子在台上勁歌熱舞,還請來阿平師開席,麗珠阿婆也在列中端菜。只著銀色流蘇內衣褲的主持人呼喊幾句「大賺錢」、「大富貴」的有押韻的吉祥話後,高聲地問:「敢有人想欲上台唱歌,還是說兩句仔話?」麗珠阿婆竟舉手,上台。舞台燈球七彩雷射,煙霧機噴出白色乾冰,麗珠阿婆一襲黑衣黑褲,碎花袖套和塑膠雨鞋更顯侷促。她跟後台的音控師悄聲說了幾句,逕開始唱起〈惜別的海岸〉。


  麗珠阿婆短胖的下盤跟著音樂搖晃,她的歌喉依然平凡無奇,五官卻十分陶醉地糾結在一起。她顫聲唱:「啊──離別的情景浮在眼前,雖然一切攏是環境來造成,對你的感情也是無變……。」竟掉下淚來,無法繼續。只瞥見主持人的臉色非常難看,過來安撫手掩半面的她,問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先下台休息。麗珠阿婆反手揮拒,雙手緊握麥克風,斷斷續續地說:「真失禮,唱那麼不歡喜的歌,但只要一想到小小的妹仔,將要面臨重大的手術,就想要哭。」


  (樺,是妳啊,小小的妹仔。妳那時還小,聽不懂的。)


  台下,阿嬤哭,媽也哭了。


  「為什麼要說出來?」為什麼要說出來。妳走後,我遷怒於麗珠阿婆,遷怒她不祥的淚水,以及那咒詛般的歌唱。


  如果不道破,妳是否仍會安然天真地活?


  我踏在最接近妳的岸線,浪花被我踢起,亡魂一一躺下,為我鋪設灰色的跳島。我的手飛快的寫著,那些記憶像沙,被細細的支撐開來,正好形成一個人形的陰影,容我一人填滿。


  而我是否能在迅速飛逝的浪潮中,更加洞見妳的身形?


  阿嬤家的小埕還在時,阿公阿嬤和他們的老友,總會在晚飯後襯著淡淡的月色和路燈,拉張矮竹凳在此乘涼聊天。小埕是矮泥牆圈起來的,除了停放機車、擺放雜物外,阿嬤還取來保麗龍箱,養了一些蔥蒜苗。下雨時,阿公把橫放的細長竹子架起來,掛上紅藍交錯的塑膠布,就可以搭一座擋雨的小棚。過年時兒孫媳婦返鄉,還會聚在這個小埕玩仙女棒、放沖天炮……,咻咻咻地特別熱鬧。


  只要人數夠,興致來,他們便攤開原來摺疊著的牌桌:男的打麻將,女的玩撿紅點。我常幫他們到街角的雜貨店買撲克牌、罐裝咖啡、零食,吃紅賺點跑腿費。阿公在一旁泡茶,阿伯阿婆們邊打牌邊聊白天發生的事:可能是誰家的狗又生了幾隻小狗、賣菜的美珍和殺魚的明堂在市場隔街對罵……,午夜時光變得稀薄,不自覺就一夜通宵。


  有時,他們會若無其事談論起村子裡某個人的死亡,追憶那些我未曾參與,卻無比美麗的時光──就如我現在對著妳訴說的,無以領受、永難復贖的時光。開垃圾車的阿發仔被發現癌症,年紀輕輕就過身,留下一對老父老母;廟口開家庭理髮的阿環婆,兩個博士兒子都去了美國,死了幾天才被鄰居發現……,老人的牌桌,往往就是對那些死者的招魂──他們談論死亡並不特別憂傷,語氣聽來只是在闡述一則日常小事,恍如那些人還在我們身邊。「離開」對他們而言,是生命裡寂靜平凡的時刻,像是出門散個步、留點汗,那麼日常。我從小就跟在他們旁邊看,除了學得一手牌技,也聽了不少村子的往事:離開,以及悼亡。


  這些事妳都不會知道,小埕在妳出生前,就因道路擴建被徵收了。老人們也漸漸老去。妳知道嗎?捕魚的二伯公國吉兩年前中風,癱瘓在床。那些精實的肌肉彷彿急著逃離身體似的,他的形貌幾乎只剩一付骨架,連小小的麻將都舉不太起來了。


    或許慢慢地,也會聽到他們在別人的牌桌上被談論起吧?


  就像我談妳,談妳的遠行。我不斷書寫,深怕再不架構出妳的骨骼、妳的聲音,妳就會逐漸從我所在的時空淡去,永遠消失。所以我呼喚妳,給妳名字,為妳打造精美的房舍,添買新的洋裝,讓妳安心地棲居在裡面。我不要妳哭。我帶給妳那面有時晴朗、有時暴雨的海景,就像是妳還在我的身邊。我騎著鐵馬載妳,妳輕輕摟我的腰。天生的心臟疾病,讓妳必須花費比一般人多一萬倍的努力、承受一萬倍的痛苦,才能過一般人的生活。


  我想,我愈來愈能夠瞭解。


  有些時候,我會悠悠地回到某個已然不屬於我們的時間,遙遠卻熟悉的地點。晚風從巷子底灌來,帶著一些海的鹹苦氣味(布袋港的渡船,縴繩,可以看見燈塔的冰店,臨海公路,跨海的白橋……),不潔而粗糙,卻總是讓我懷念。我走在小時宛若長城的堤防上,沿途盡是荒漠般的單調風景。


  樺,妳走後,我往往以夢對抗死亡,彷彿只要不斷作夢,就能在時光的漂流中,補捉妳的一點光影。夢的世界無盡遼闊,卻也空無地近乎純粹。夢底的海沒有顏色,像是水晶;或許有,但那是無有光照、不曾存在的顏色。那樣的空無與無所憑依,總讓我想起一些不再回來的人們。


  樺,我再也不想離開。


  樺,妳離去前,我們散步到阿嬤家後面的海,那是我最後一次牽著妳手,唱歌給妳聽。海面靜極了,夕陽在海與天的交際,幻變為大片的彩雲,鷗鳥排著一個V字,快速地飛過天空。


  「哥,我明天就要進手術房了。」


  「我知道。」我知道啊。妳凝望遠方,像那裡有著一座只有妳能窺見的島,眼中閃爍忽明忽滅的光。突然,妳輕聲地問我:「哥,海的背面,有什麼呢?」漁船三三兩兩的歸航,我那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是緊緊抓住妳的手,陪妳看夕陽垂沒在海的那一端,化為永恆的黑夜。現在,我可以答覆妳了:海的背面,從來沒有什麼的。沒有繁景,亦非荒涼;或者,就是那盞燈,可以感受,卻永遠摸不到的光亮。

    

                                          --獲2012第三屆嘉義桃城文學獎散文組首獎

                                  刊載於《文學台灣》,2012年4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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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寫給堂妹的信,陳冠妤,曾承諾不再寫妳,但我總怕時間就這麼輕易的毀壞。記憶的毀壞,就如我的毀壞。我的寫作並不是讓妳一再死去,而是提醒人們將妳記起。我總在寫作時,想念妳,試著承受妳的痛苦,幻覺妳的重生,但妳總溫柔將我盪回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我們的離開總是不帶原因,猶如祖母家後面的海,日夜漲落。

    告別的手勢,我說,就算妳沒看到也沒關係,那就是我們的關係。我願意將告別迴力於自己,我願意消失。

    如果可以,我將帶著所有過去的、遺忘的、毀棄的,繼續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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