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了相機,不是特別好的那種,複雜,我也不會用。)
岩井俊二的《情書》讓人想及奇士勞斯基的《雙面維若妮卡》,同樣是一名雙身/聲的橋段,《雙面維若妮卡》處理的是「另一個複數/鏡像」的奇幻,與生命中不可明狀的承受與哀感;而《情書》的「藤井樹」,則猶如《百年孤寂》至其簡化的系譜,通過名字/記憶的世襲,對已隨著時光流動漸然塵封的青春,釐清、招回與道別。
電影名為《情書》(”Love Letter”),其情之啟動雖是愛情,然在「愛情離開以後」,兩個曾和死者有關女人的信之往返,卻是一封封的「懺情之書」。渡邊博子檢視死去未婚夫的畢業紀念冊,偷偷抄錄下她以為的「舊址」,並寫成信送出。地址的誤辨,以及一廂情願寄往天堂的手信,通過「相信死者還存在」的悼亡,可以視如杜斯妥也夫斯基《地下室手記》或王文興《背海的人》式之悼亡對象的缺席,使揮別的力道與喃喃細語皆迴力於仍繼續活下來的自己。「你好嗎?」的破題,正如對自己的叩問;時光「倖存者」渡邊博子在空谷裡的回音,亦是「你好不好?」這樣單純的問句。萬般思念化約為一句最單純的探問,在生者曾意圖攀越的空谷裡,不斷復還,也可以視作死者的回問。這樣的問句不只是渡邊博子的,也是藤井樹的,死去的與活著的;無數個問句的迴旋,構成了一個生死聲音相互纏繞、扭轉的時空。
對渡邊博子而言,一封封的信件是一篇篇的悼夫文,也是開闢一個出口。如果引述三島由紀夫於《禁色》中的說法:「任何人都像老鼠般度日,但沒有人想像老鼠般度日。所以必須像老鼠那樣嚙咬時間。這樣早晚都會咬出一個小洞來,即使無法逃走,至少可以把鼻子伸出來。」渡邊博子的時間透過「天國之信」探問,開啟了一個異於平常的空間,讓渡邊博子能夠暫時從未婚夫死去的「閉鎖時空」中,透出頭來喘一口氣。雖然通過「信」架構/追溯出來呼吸空間是虛幻的,但那樣的逃逸路線並非消極、避世,反而是對生命的熱忱追求。以文字羅織了一個「相信的界域」,作為對整個世界的觀臨。
電影之末,渡邊博子寄了一台立可拍給藤井樹,要她為她(或他?)拍攝死去藤井樹曾經生活過的校園。藤井樹漫步其間,在巡視中滲入了過去,重新擘劃的地圖,彷彿附體、彷彿降臨的儀式,照片上的顯影正封存了一張張無可贖還的時空斷片。那除了是給博子對死去藤井樹的「記憶補遺」,也是生者的藤井樹重新梳理/敘述過往的窗口;那樣有如對話或者重唱的「重述/複述」,彌合了時光/生死的橫亙,造出一道對話之橋。立可拍的象徵,讓人想及克勞德.雷路許(Claude Lelouch)的《偶然與巧合》(”Chances or Coincidence”)中的妻子,帶著攝下兒子與丈夫「死去一刻」的錄影機,紀錄未能完成的旅行:冰上曲棍球、白熊、以及死亡之巔的跳水。通過那隻死亡之眼,像是裝上了記憶的濾片,對這個不完整世界的重新審視、建構。
「圖書館」在《情書》中作為重要意象,彷彿象徵了一種介於虛幻與真實之間的異質空間,記憶在此可以不斷/重複的借出與贖還。猶如巴赫金談《包法利夫人》時所提及的「小省城」時空體:「這裡沒有事件,而只有反覆的「出現」,時間在這裡失去了向前的歷史進程。」離開的時刻,記憶即物質化、空間化為靜止的書本,每一個剎那都等待著觸發;而借書單上反覆出現的姓名藤井樹,猶如「提取」記憶的條件(女學生們蒐集「藤井樹」的遊戲正似拼湊時間的骨骸);死去的藤井樹,生者的藤井樹,在這裡把一切記憶「歸還」。「這裡既不發生相會,也不存在離別。這是濃重黏滯的在空間裡爬行的時間。」
兩個藤井樹將永遠困囿「借」與「還」的空間,不斷追逐(死者的幻影?遙遠而永恆模糊的愛情?),不會再有相遇與離別。正因為那個「故事全貌」的缺席,才通過立可拍的追溯(反而是攜帶著所有過去記憶的死者的召喚),讓渡邊博子與藤井樹(兩個面容相像者,亦代表著死去藤井樹的觀看)最後走入匿隱了所有記憶的圖書館。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的貢布雷城,來自馬德蓮蛋糕的啟動;而《情書》的展開,卻是一封寄給未知的書信,或者說,寄給自己的自悼/告別。「情書」是「記憶圖書館」的收藏,亦是建構起圖書館的磚瓦,甚至是「圖書管理者」存在的理由。渡邊博子與藤井樹、藤井樹與藤井樹的「信息」(無論是否以文字寫成),打造了循環往復的記憶斷片,形成一個公共卻封閉的空間。猶如圖書館,「情書」人人可以借閱,卻不免要拿一生來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