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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武營的兵士尚未遷離以前,每晨都被壯闊軍歌喚醒。當我探出窗子,卻只見一片荒袤,不免懷疑那些歌聲是否為鬼魂失志的輪唱)

 

〈炮仗花〉

 

「實際上,從今而後,他一樣會待在那裡,擁有一個摸得到的身體和一個真實的頭顱,以及一個額頭,僅僅是為了能用手痛擊它們。」

 

  ──卡夫卡〈在入睡前〉

  

 

 

  在胡朝生騎著公路腳踏車抵達以前,風雨就已經把鐵皮屋頂上的炮仗花打落大半,胡朝生頭上那頂將軍帽也差點被風颳遠。垂落而失花的藤蔓飆飛亂舞,柑橘色的花蕊連著青綠枝萼,在柏油路面破碎,壓成一紙暴雨的拓印。

  

  胡朝生把腳踏車斜放在乳白貝石牆上,他看見二十三年前以尖石刻的「胡朝生」三個字還在。當他穿過炮仗花的疏落綠簾,即感受到一股暖鋒朝他捲來;像是一道透明的堡壘,暴風雨皆被阻擋在鐵皮屋頂之外。席開九桌,請來隔壁村的阿平師辦外燴,三個大爐已經熄火;小埕中擠滿了胡朝生或熟悉或陌生的賓客,他想,那些人或許都跟他有一些親戚關係。兩桶橘色水箱放在鐵門邊,漂浮著融解差不多的冰塊,鐵罐烏龍茶和啤酒沉在水底。胡朝生把袖子捲高,手伸入箱,一陣冰刺扎入骨髓──胡朝生不拿任何飲料,只是想起小時候,和祖母參加村子裡大大小小的流水席(阿好嬸娶媳婦阿祿伯嫁女兒……),劈哩啪啦劈哩啪啦的鞭炮在他頭頂炸裂,七彩花屑飄飛,恍如回返那些迎神般的喜宴──他開始感覺雙手麻痺,頭冒冷汗,只好迅速抽出雙手。

  

  幾件印有「農用」的麻黃汗衫孤伶伶地掛在木桿子上,平常都是大舅媽和她的三個小孩收的;或許是這場雨來得太猛太急,趕不及收進屋內,便索性放著淋雨。他瞥見堆放紙箱的倉庫裡,那個年代不可考,生滿鐵鏽的雞籠,以及其中因過於擁擠而不斷伸首、互相啄咬的雞。他恍惚叫得出名字或渾號的親友,有的貼著耳朵像在講什麼祕密,有的擴音器似的發出巨響,有的則灌啤酒划酒拳,一幅太平盛世的宴饗浮雕。桌上的飯菜是風捲殘雲過的,已擺上一盤色澤極淡的西瓜切片,卻仍可從剩餘的渣屑,辨別哪一道是東坡肉,哪一道是炒三鮮,或者每一桌都至少有一鍋冷卻浮油的養生雞湯。


  胡朝生全身濕透像剛死不久的水鬼,在地上拖出一條彎彎長長的水紋。有一個頭頂五甲細織草帽(帽緣插了三根奪目孔雀翎)的婦女,在他身後指指點點,說那水紋預言了今年颱風暴漲的荖濃溪,將會捲走農作房舍帶來不幸。婦女同桌的人們都往他看,窸窣耳語,他漠然地回過頭,翹起右半邊的眉毛,對那個他或許該叫「大姨婆」的婦女比了個大大的中指。

 

  所有的賓客都沉默了,喊酒拳的講悄悄話的喝湯的吃飯的端菜的,都像突然聽到國歌一般,不自然地肅靜下來,調整視線向他看去。而他的中指還停在半空,大姨婆的臉像是滴到紅墨水,以非常Kuso的速度由灰轉紅。有一個像是被沸騰熱水潑到臉的疤痕老男站了起來,大喊:「我們有邀請你來嗎?」胡朝生並不曉得他的名字,只注意到他的胸前掛著一個保安宮求來的黃色小符。

 

  「沒有吧,」胡朝生扶了扶頭頂的將軍帽,「不過這是我家。」這時眾人才注意到他身上穿了一襲古代官人的獸焰大紅袖袍,背了一束紮滿五顏六色花葉的背帶,腳踏尖頭鹿皮鞋。

 

  「這裡以前是你家,現在不是了。」傷疤男吼著。

  

  「現在當然還是。我還在這裡,這裡就是我家。    

  

  「算我拜託你,趕快回去。」傷疤男的聲調突然軟弱了。

  

  「我不回去。我是來求親的。」

 

  男人們一聽此言,紛紛站起,卻只是遠遠地拍桌、揮拳,喃喃啐出「幹你娘」之類無害的粗話。胡朝生筆直向前,當他踩過第五個台啤鐵罐,繞過第八個圓桌,已經走到小埕最內邊的一個,那一桌出乎意料的,只坐了一個女人。他緩步向前,全身吸飽了雨水,他覺得那或許不全然是雨的重量。

 

  胡朝生走到那名女性的面前,單腳跪下:「嫁給我吧!」他折下胸口一朵巨瓣紫玫瑰,向前遞出,玫瑰的縫隙飛出了一隻果蠅。

 

  「呵呵,」那個戴著毛帽的女性掩嘴笑著接過花來,「你好好笑喔。」

 

  語聲未落,玫瑰枝已從中折斷。那名女性的掌心垂降一縷處女之血,胡朝生正好拉長了舌頭去接。

 

 

  胡朝生第一次抵達這裡,是聽同事說,這個村子有戶人家,鐵皮屋頂上種了整片炮仗花。他背了一顆單眼,踩著報社配置的腳踏車,轉入銅綠指標寫著「源泉村」的巷口。他愛花,他知道什麼角度可以把花拍得最美。不像那些拍食物的攝影師,商機考量,總要讓燈光色澤一併蒐羅嗅覺與氣味;胡朝生調整採光、焦距,只是為了尋找,讓一朵花更接近一朵花。

 

  當他看到那片炮仗花,就已明瞭,他所知一切的攝影技巧是多麼微不足道。那是一團氣態的火焰,沒有方向地吹拂、翻滾、蒸騰、流動,像是不存在一樣旋轉。他無法辨認那片花之流火是從哪個地方開始長起(鐵皮屋頂的破洞?高高掛著的晴朗天空?還是胡朝生自己的眼睛,長出了火焰般的花蕊?),如果告訴他,那是從寒武紀留下來的古生物,他也不會懷疑。胡朝生覺得那團火焰有個眼睛般的黑洞,牠的身軀以「那個」為軸心旋轉著。胡朝生的目光像鐵片被磁力吸引,不自覺地循著那漩渦的階梯,逐漸深入牠的內裡。像在做一團喑啞的夢,夢裡的死者都模糊了面目。

 

  而那頭獸正冷然地盯著他。

 

  「你還好嗎?」胡朝生回過神,一個膚色像秋熟蒴果般的女孩,背著手側著頭站在他的面前:「你站在這裡很久了,一直呆呆看我們家的花,有那麼好看啊?。」

 

  「呃……,對不起,太漂亮了。」胡朝生蒐羅了腦中所有可用的形容詞庫,發現沒有一個詞組足以形容那片花焰,此時他才真正遺憾造語的匱乏,「對不起,真的、真的太美了。」

 

  「嘻嘻,沒關係,常常有人像你這樣跑來這裡,看花,可沒人像你看得那麼入迷。」女孩看胡朝生仍注視著屋頂,一臉呆愣,笑了,「我爸快要回來了,他開發財車去做田,你站在這裡我怕會會擋到他。」

 

  「不好意思,」胡朝生覺察到自己的失禮,趕忙退到牆邊,遞上名片,「我是地方藝文線的記者,叫胡朝生。之前聽同事說,源泉村有戶人家,在屋頂上種了整片的炮仗花,很美,要我來採訪。我今天看了也的確是這樣,真的很美,比我看過的任何花都還要美。不知道可不可以……。

 

  「嗯,我知道了。」女孩突然打斷了胡朝生的話,正色地說:「但是我們家原則上是不接受採訪的,不好意思。」

 

  「那我可以拍幾張照片嗎?當作配圖就好,不刊登文字也沒關係,不會讓人知道這是在哪裡拍的。」

 

  「這個我也無法決定。」女孩略加思索後,說:「不如留在我們家吃晚餐吧,我掌廚喔。等我爸爸回來,你們再聊聊。」

 

  「好,那打擾你們了。」

 

  「這邊請。」女孩轉過身子,彈跳一般往屋子走去,埋進大片大片的陰影之中。

 

  胡朝生撥開炮仗花的藤蔓,只見夕陽為女孩短短的馬尾漆上只屬於深秋斑鏽的紅,甩啊甩的。胡朝生這時才注意到她是赤著腳的。起風的瞬間,他覺得她也是一顆土棕色的蒴果,從雲片零落的天際,輕飄飄地,降落在這個鐵皮屋頂上。

 

  

  「喀噠。」

  

  燈亮,一股老舊煤灰的氣味蒸散開來,潮濕的分子夾帶著鏽蝕氣味,像是很久沒有人經過一樣。女孩牽著胡朝生的手,穿過長長的甬道,他一邊走,肩膀一邊刷過掛在牆邊的,一落落乾枯的稻穗。

 

  走廊的盡頭懸著一架不會走動的肖楠木鐘,像一頭停滯許久,正撥弄著觸鬚的大蛾。女孩推開左邊第二道門,走廊燈光的幅員竟只能進逼到一根拐杖的圓徑。女孩鬆開胡朝生的手,熟練地拉開矮櫃抽屜,「這個房間不開燈的。」她一面解釋,一面取出一座三叉式的銀燭台,摩擦火柴盒劃開一線星火。房間掀起黑幕,胡朝生驚訝於,那竟是一個潔淨到環繞著微弱光暈的房間;就像拿一條細緻的絨布,小心翼翼地擦拂過每一寸家具,而顯得一絲不苟。牆漆得亮白,一排高高的書架,格成八層,擺滿英文書名的精裝書,簡直就是一間模型預售屋。「這是我的曾曾祖母。」胡朝生順著女孩的手指,往更深處的黑暗看,燭火魅晃晃的,照射著一個小小的身體。老人的頭髮已落盡,毫不掩瞞地露出一塊綠脈橫佈、簡直透明的頭皮,胡朝生想大概只要再靠近一點,就可以看清楚腦的構造。

 

  「阿祖祖,伊是之前甲妳講過耶胡朝生,我耶男朋友。」他們雙手垂下,站在那個躺藤椅的老人面前,好像等候著老人僅存的牙床張開,吐露無關緊要的吩咐。燭火魅晃晃,老人的影子折在以紅紙貼起鏡面的梳妝台上,像極一具以瑜珈姿勢入定的僧侶。「這是我的阿祖祖,」女孩的語氣就像隔了一層厚厚的水霧,與其說是介紹,不如說是解說,「聽我爸說,就是我阿祖的阿祖喔。」老人的身子緊緊裹著針織毛毯,頭顱顯得特別大;她的雙瞼半張半闔,臉上的每一道蝕痕都像有來歷似的,刻錄著這個家族的史譜。

  

  老人的每一寸都已徹底老去,就連呼吸都有一種近似古玉器的溫潤滄桑。胡朝生感覺,老人像自有這棟房子以來,就一直「長」在這裡的。或許,跟屋頂上的炮仗花一樣,皆來自不可辨認的洪荒時代?

  

    「我們在這裡不會打擾到她吧?」

  

  「不會。她是一個植物人,感受不到的。我小時聽阿祖說,我阿祖還小時,阿祖祖就已經是這個樣子了。」女孩的曾祖母在九十三歲時去世,那已經是十年前了。我粗略估算了一下,眼前的老人至少以這樣的狀態生存了一百年。難怪那麼安祥,不存在一樣安祥。

  

  胡朝生想起了小舅公,也似古玉器般,死亡存在的證物。小舅公因大腸癌久臥病床,多次放射治療後頭髮掉得精光,僅存稀疏鬍子也染成一段段的銀芒。小舅公原來身材高壯,罹癌後卻似進了魔術箱,體重轉瞬從原來近百公斤的圓廣,直落到五十出頭,以前的衣褲全部不能穿。有一陣子小舅公昏昏醒醒,醒來後突然精神奕奕,大聲嚷嚷:「我求你們,趕緊乎我那個去吧,多耗代誌。」祖母總是安撫著,「泰山啊,你的身軀正在慢慢啊恢復康健,麥想那麼多。」其實家人們心底都明白,時日不多只是一個不願揭露的謎底。「我自己耶身軀我尚知影。」小舅公閃著熾爍的目光,讓胡朝生以為他定可以再活個三兩年。

  

一個颱風過境的早晨,小舅舅吃罷早飯,在護士解開點滴的片刻,轉身自二十一樓的窗口騰飛而出。沒有留下隻字片語,小舅把稀飯吃得精光,碗筷擺齊,一點都不麻煩別人。胡朝生並不想提及安樂死的問題,女孩卻自己說,曾曾祖母沒有感覺了:她不會聽、不會說,所以當然不會哭不會笑不會苦惱。但她還是「知道」的。

  

  「知道什麼?」

  

  「知道自己是一件家具。」女孩蹲在老人的腳跟前,拍打著被毛毯緊緊包裹著的小腿肚。

  

  「哪一種家具?」

  

  「需要插電才能運轉的家具。可有可無,但因為不太耗電,所以有的話家裡會過得更好的那種。」女孩揉捏著老人的右手,想了一會道:「即使只有好那麼一點點,大概是捕蠅燈那一類的電器喔。」

  

  胡朝生這才有一點明白了。

  

  「你們不用請人照顧她嗎?」

  

  「還有我啊,她不用吃飯和喝水就可以維持生命,所以也不會有上廁所之類的問題。每天我都會固定兩次來這裡揉揉她的手,翻一下她的身子,講話給她聽。我根本不敢把這件差事交給別人,我知道阿祖祖只要我,我沒辦法想像別人照顧阿祖祖的樣子。」

 

  「那妳要照顧她到什麼時候?」

 

  「我大概一輩子都離不開了,」女孩輕輕地把老人的身體翻轉至左側面,冷冰冰的溫柔,像在煎一條破碎的魚,「你知道嗎,不過我真的一點都不會覺得遺憾喔。」 

 

  「好了,出去吧。這裡待太久,會讓人想哭。」女孩站起身子,推著胡朝生的背,輕巧帶上了門。胡朝生仍能聽見房裡老人的呼吸,沉默而強悍。

 

 

  女孩的父親,總是夾帶著風雨出現。

 

  「快來呷飯了。」她的父親像是一支精密錶,總是不偏不倚地在晚間六點十二分倒車進門。男人一跳下藍色發財便開始大聲嚷嚷,數十桶的茄子都還綁著沒卸下,就先把鐮刀倒鉤在粗麻繩上,一路脫鞋脫襪,最後拉下袖套時已坐定在電視前,打開民視晚間新聞:「呷飯呷飯!上菜上菜!」

  

  女孩似早已習慣父親的準時,飯鍋大概會在六點跳起來;看今天要吃高麗菜還是韭菜,只要到後院挑一把洗淨了就可以炒。如果街坊鄰居送來雞鴨,或者一時興起想吃養在門口小圃的螺仔肉,便外開一鍋加菜。

 

  「阿伯好。」胡朝生坐在電視的左側邊,他的背後有一台不知為何放在客廳的老舊洗衣機,使他必須微向斜傾才不會擋到男人的視線。

 

  「好,你好!」男人一面扒食米飯,一面大聲地回話。

 

  「湯喔,慢慢仔來。」女孩一腳踢開廚房的紗門,以扭乾的抹布捧來一鍋蒸著熱氣的湯。胡朝生站了起來,想接過湯,女孩撇了撇頭拒絕。

 

  女孩才剛坐定,一個背駝四十五度、滿頭白髮的老人走了進來,他的手上輕飄飄地提著一袋土芭樂,「黑黑仔阿祖,呷飯啊!」女孩熱情地高聲叫喊,男人卻頭也不抬地埋首吃飯。

  

  「無免啦,我已經呷飽啊。」白髮老人說,「我提恁後背田那邊耶拔辣,恁阿祖祖講伊想麥呷,我就幫伊帶來。」

 

  「阮阿祖祖置那間房間。」

  

  「妳甘可以帶我去?我看不太到路。」

  

  「好啊。」女孩站起身,接過那袋芭樂,撞開紗門,白髮老人駝著背,跟在她的身後,一面碎念著:「最近耶收成沒好,攏乎風颱掃掃落……。」

  

  「剛才那個,是叔公祖。」當老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轉角,男人扒了一口飯說,「十多年前已經過身了。」

  

  「喔。」胡朝生說。新聞正播報北美洲的森林大火,延燒的範圍有三分之一個台灣那麼大。

 

那天晚上,胡朝生夢見自己燒了起來。他劇烈地感覺疼痛,心底卻沒有一絲惶恐;他覺得幸福,甚至無比心安。胡朝生開始欣賞起那些宛若雷殛般焦木的紋路,他發現自己,正逐漸燒成一個好看的形狀。

 

圍繞滋長的火焰,好似從身體延展出去的莖脈,正吸吮著簌簌流動的血液,長成一棵無與倫比的炮仗花樹,在鐵皮屋頂上寂寞地飆舞著。

 

  

  女孩抱著老人無骨魚般柔軟的軀體,蹲跪在地吟喃仿若詠咒。老人的身體像浸泡進高濃度的鹽水中,愈縮愈小,只剩下那顆衰老得無法辨認的頭顱,卻仍大力而勉強地喘息著。牆上的泥灰大片大片掉落,砸得他們滿頭都是白屑;細塵也從每一個角落暗長起來,濕黏的青苔如蟻群掩覆。這個房間的時間正迅速轉動,像是一場大規模的生鏽,成為碩然的廢鐵。

 

  氫化鉀冷肅而沉默地流遍老人的身體。

 

  西南氣流引來暴雨,屋頂上的片片炮仗花被風颳旋而起,復又落下。落在掛著零落衫褲的衣竿子,落在長滿青苔的水溝,落在門臺前一盆盆的沙漠玫瑰,落在另一片壓扁碾碎的炮仗花上。

  

  那是他們的婚宴,席開二百桌,因為全村之間都有一點點血緣關係,因此每一戶都發送了請帖,沒想到引來全村村民參加。棚子延著水溝搭建,一路從村頭到村尾,胡朝生親自敲下每一個鐵柱的定點,紅藍白三色的帆布鋪張了整個源泉村的天空。與會者都不撐傘,他們從一輛輛黑頭車走下,自在地穿梭雨中高聲談笑。每一個女人都穿了緊繃的旗袍,戴上假睫毛擦上鳳尾眼妝;男人則是清一色的領帶西服,雨水好像都避著他們,開出了一條透明的走廊。胡朝生遠遠看見,女孩的黑黑仔阿祖也來參加,他的頭髮全部染得黑亮,梳了個港片中的大油頭,仍是提著一袋芭樂。

  

  「新娘真水真好命,內家外家好名聲;吉日甜茶來相請,恭賀金銀滿大廳……新娘娶到厝,家財年年富;今年娶媳婦,明年起大厝……。」舞台上,主持人是女孩的大姨婆,她也穿了件旗袍,手臂硬是擠出了一圈肥嫩的白肉。她氣喘吁吁地唸著從《婚禮吉祥話全集》,或是網路抄錄下來的聯子。台下人潮湧動,尚未開席就已經吵亂成一團,根本沒人聽她;她卻還是像個用功學生,背誦〈過秦論〉一般朗讀著早已熟爛的祝福。婚宴的舞台蓋在村子中心的保安宮前,偶有外地人會開來小貨車(多是陰雲籠罩的午後),取出一落塑膠矮凳排滿整個廣場。一張紅色印花布上堆滿五顏六色的罐子,外地人站上廟前的台階,打開大聲公便開始拉人賣藥。歐巴桑們聚集過去常常不是買藥,而是為了拿菜瓜布洗衣粉等贈品,或者聽一些外面的故事。而胡朝生不知道的是,那裡每到七月半,都會築起一座牽引亡魂的招魂台,殺一頭黑血四流的大豬公。 

 

  人們逐一坐定,開席的鞭炮劈啪大響,胡朝生被安進一桌全是陌生臉孔的親家席。女孩和她的父親仍待在房中,胡朝生那邊的家人則根本不知道他要結婚。所有的事情都來得過於突然,如果不是阿祖祖死前的要求,他們也不會那麼倉促決定。這個是明堂阿叔,這個是福仔阿叔,這個是娟仔阿姑……,自稱「美月」阿姑的女人,揮著粗短的手指一個一個向他介紹,她手上的一條金錶閃得他頭暈目眩,睜不開眼睛。一輪酒敬完,別桌的賓客紛紛走來,要看新郎長什麼樣子。那些人們皆是女孩的親友,甚至還有幼稚園同學的,他們全神秘兮兮地拉胡朝生到一旁,要他自己小心。「那個查某囝仔水是水,但是有淡薄仔奇怪。」胡朝生扯了扯紅色領結,感覺有一條繩子正束緊他的喉頭,他每舉起酒杯,便想要嘔吐。

 

  「阮的新娘出來啊!新娘是美噹噹,嫁過那邊一定致蔭尪……!」站在台上的主持人大姨婆突然大喊,麥克風的音響發出尖銳的雜音,壓過全場鑼鼓震天的聲響。女孩像從地底浮現般,穿了一襲純白禮服現身,所有人都靜默下來,轉過頭去注視新娘。胡朝生趕緊站起,撥開重重的人牆,一把勾起女孩戴著雪紡手套的手臂,這時他才見到女孩的裙襬拖曳在地,約有五公尺長。人群像蜂聞到蜜一般,紛亂聚集,閃光燈此起彼落。胡朝生聽見一個粗糙的男聲,以閩南語高吼著:「入洞房!洞房!洞房!洞房!洞房!」人們也跟著起鬨:「洞房!洞房!洞房!洞房!洞房!」他感覺一陣天旋地轉,並不知道要走向哪裡。他捏了捏女孩的小指,女孩仍咧開嘴,幸福地笑著;他再捏,女孩才悄聲道:「跟我走。」

  

  女孩緊勾胡朝生的手,隨著大群人潮簇擁向前,流水席一路往村尾蔓延。他們每往前推進一桌,餐席上的人都以為是新郎新娘來敬酒,便停下手中碗筷,爭先恐後地遞菸給胡朝生(有的說:「這個好抽喔。」),或者直接舉起酒瓶,自己先飲一口,「我乾杯,你隨意」女孩一面笑著推托,一面準確地叫出對方的名字或稱謂,還能夠小聊幾句;胡朝生好奇女孩的腦子裡是不是有一本如電話簿般巨大的索引,或者只要打入關鍵字便能展開的視窗?愈往前走,餐席漸次減少,人群也逐漸消失。送婚隊伍偏離了原來的巷子,順著水溝,轉入一道沒鋪柏油的黃石路。路畔種著已滿滿垂掛果實的芭樂樹,有些甚至過熟掉到地上,幾隻果蠅附著在上面舔舐。那些芭樂樹顯然沒被照顧,難得長得很好,卻無人收割,「大家都去參加婚宴了嗎?」不知走了多久,他們離開芭樂園區,走進一座已然荒蕪的墳場,此時還有幾個老人跟著,其中包括仍提著一袋土芭樂的黑黑仔阿祖。胡朝生不經意發現,墓碑上刻寫的全是同一個姓氏,女孩的姓氏。老人們的臉色愈走愈差,紛紛告退,有的甚至什麼都沒說,就轉身消失;當他們站在一幢巴洛克式的紅瓦房前時,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了。

 

「阿祖祖置內面。」

 

  說罷,女孩便推開了門。

 

 

  胡朝生把頭埋入女孩那對漂亮的乳房,女孩扭著身子(胡朝生聽見了她的骨骼間發出齒輪磨轉般的「喀喀」聲),讓胡朝生可以更輕易地含入。胡朝生濕熱而目盲的舌,循著女孩腫脹的乳頭,工筆畫般描繪著其乳暈的細微凸起。女孩像一頭病弱的小鹿,發出低聲哀鳴。胡朝生伸出指甲剪齊的指頭,向更深處探去,發現女孩的體毛已整片浸入黏稠的液體,散發一股寂寞至極的腥香。 

 

  「阿祖祖和我們沒有血緣關係。」

 

  「哦?」

  

  「她是我的姐姐……,阿爸領養的姐姐。」

  

  女孩翻過身來,把胡朝生壓在底下,貼伏著胡朝生的胸膛,像在回想著一樁離她多麼遙遠的事:「阿祖祖的爸媽都被我爸殺了……。呵,可能是良心不安吧,就把當時沒有死透的阿祖祖帶回來養。他要我叫她姐姐,我說不要,我要叫她阿祖祖,我想要一個阿祖祖。後來像你看到的,阿祖祖變成植物人,吃飯拉屎一律無法自理,變成我在看顧她。」

 

  「嗯。」

  

  「你知道嗎?如果她不死,我就沒辦法離開這裡。」  

 

  「嗯。」

  

  「不要只是嗯,你覺得呢?」

  

  「妳在說謊吧?」胡朝生摳搔著女孩的後頸,女孩的身軀像一條橡皮筋,發出靜電似的快速顫抖。

  

  「對啊。」女孩笑了,笑起來也像一顆秋天的蒴果,「我在說謊。」 

 

  女孩的阿祖祖,像一匹毛皮般讓女孩的父親拎持著。

 

  胡朝生永遠記得,那個明明是「植物人」的阿祖祖在注射氫化鉀後,竟像被灌入電力的核桃鉗木偶,突然開始走動。她走到梳妝台前,雙手併出,把那塊遮翳鏡面的紅紙撕下,房間的肌理像被精密的手術刀割開,時間復重新流動。沒有任何瑕疵、髒垢的鏡面,反射出老人乾朽的牙床生出一排潔淨而堅固的牙,光亮的頭皮則長出一頭鬈長的黑髮。「這是我的模樣嗎?」阿祖祖年輕的臉孔,疊合著炮仗花似的孤獨,「哈哈,這是我的模樣?」

 

  「對,妳就是生成這款。」女孩的父親站在書架前,抱著手,面無表情地說。

  

  「哈哈,我不相信,哈哈、哈哈……,醫生,醫生,我……。」阿祖祖忽然轉過身來,伸出如嬰兒般銳利的小手,抓住胡朝生的左手臂,「醫生,拜託,救我,救我。」

  

  「對不起,我不是醫生。」


  「不,我夢見你是,你是這裡唯一對我好的人。」

 

  「我殺了妳。」胡朝生的眼眶佈滿血絲,彷彿看見自己持著針筒的手,佈滿銅綠色的鏽。 

 

  「不!其他人都想殺我。你讓我活。」

 

  朽敗的門發出「咿歪──」的聲響,胡朝生感覺每一個刻痕都有熱度。颱風帶來的灰雲被風撕碎、捲離,藍天覆蓋下來,跟渠水一樣冰涼。眼前是一壟一壟的金黃稻穗,被風吹撥著,往同一邊斜倒。

  

  女孩正笑著朝他走來。

 

  「我回來就跟妳結婚。」那是他們的環島計劃。

  

 

  

  胡朝生延著鐵路騎,過了大津瀑布後,就是沒有邊際的茄子園和菸草田。輪胎快速地轉動著,他身後的山像一道絲帛的卷軸,漸行漸收,他感覺有一股拉力,正將他納入圖畫的一部分。他身後綁了個厚實的旅行包,除了衣物,還有一台單眼,一本地圖。他一路問人(村人們多對他投以困惑的目光),終於繞進了以斑鏽路牌刻著的「源泉村」。

 

  大火旋捲焚風,向胡朝生的面孔撲襲而來。他想及七歲時和祖母往保安宮燒金,水泥香爐高高築起,上頭的五爪金龍幻舞著、炫變著。他的臉暖烘烘的,像是非常輕微的感冒,或者,吃了感冒藥那種幸福的暈眩。兩台消防車高張著刺眼的警示燈光,穿著厚重消防衣的隊員們穿梭來往,水龍從看不見的巷尾拉來,朝著火焰噴灑強力水柱。胡朝生呆立在人工的雨霧中,愣愣看著黑煙和火舌自破毀的窗子升起。雨水延著他的將軍帽,點點滴滴,滾進他的眼睛,他的齒縫,滾進他手中那束,臨時買的鐵砲百合的苞心。

 

  不存在的大火,照亮了源泉村的夜色。

 

  一樹炮仗花,如獸,張開了滿目的寒瘡。胡朝生看見,那一蕊蕊充滿熱情的炮仗花,旋逆而下,像一場石榴色的紅雨。轉瞬又幻射成漫天飛舞的黑色花瓣,落在掛著零落衫褲的衣竿子,落在長滿青苔的水溝,落在門臺前一盆盆的沙漠玫瑰,落在另一片壓扁碾碎的炮仗花上。

 

  他在尚未坍毀的牆上,刻下自己的名;他想,最後一片花瓣也終將化作灰燼。


                                                                 ──獲第一屆打狗鳳邑文學獎小說組評審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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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篇小說送給我的小阿姨鄭翔好和她的夫婿阿德。阿德頭戴官帽身背綵花,浩浩蕩蕩騎了三百公里,屈膝一跪,只換得小阿姨一句:「你真好笑!」小阿姨的大紅婚紗照已上臉書,興沖沖傳給我按讚,我在眾多的祝福中留下一句「再見」,我們都來到台北。炮仗花爬滿屋頂的季節,我總幻想美麗的新娘,穿過紅幕離開源泉。漫長的求婚,我的致詞不會出現感謝。但我會畢恭畢敬的說:「加油!好嗎?」

 

 

 

  希望我們都不會忘記屋頂上的炮仗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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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政大也有炮仗花。


    二二八四天連假,指南山上彷彿空無一人了。獨自走路下山,刻意選了一條少走的路,除驚嚇到一位正在練功的阿桑,還撞見一叢稀落的炮仗花。它被牆柱遮掩,寂寞卻熱情,燦爛而隱密,只有居高臨下的角度,才能窺見。幸好,政大也有炮仗花。就好像我童年記憶底的蓮霧園田,因祖父母老邁的關係,今年被夷平了。粗壯的樹,一棵也不剩了。他們說:「它們老了、病了。」所以,就該消失了。那些果實曾以我的「柏」為名,販售了二十年;飼育我,飼育父親。據說,在我出生那年,祖父母們除欣喜於長孫出世,亦忙碌於少見的蓮霧盛產。本來以為它們會比我更長壽,比祖父母更長壽,比土地更長壽。但全夷平了,一棵也不剩了。


    那也是我第一次,走到它的更後面,更裡面。那是一個名為「士文」的山地,一個還有酋長公主的部落。我從不知道,車駛二十分鐘,就會抵達那麼高的地方。那是我仰望了整個童年的大武山,灌溉的水源、遊戲的水道、帶走所有年華的逝水,都發源自此。我和祖母漫步於僅有六個班級的士文國小,她說祖父總會在剪枝後的夏天,載她上山看夕陽。這時我看見炮仗花,盤繞在籃球場的鐵絲網,上頭還有一架監視器。


    越是充滿生命,越是逼近黑暗。我的外婆家,高樹,小說中的源泉村(古名阿拔泉),對我而言反而更是一團神祕陌生。屋頂上的炮仗花,是去世多年的阿祖灑上去的,從細小的種子萌發成巨大的身世。自我有記憶以來,炮仗花就長在那裏,鋪天蓋地覆蓋了整個家族。過年時肆放,猶如吸收了寒冷而爆裂的聲響,如《百年孤寂》早期的馬康多,無有葬禮的生命之境。它看著我的母系家族,貧窮、勞作至富有。我總覺得,這叢茂盛的炮仗花裡,藏著一頭冰冷的獸。那麼光彩,卻又如此易凋,被風打落,就消失了,燃成灰燼了。關於我的阿祖,是全部了;再上去,無法追溯了。


    用綻放保存毎一吋毀滅的能量,像我們熱愛生命,卻總是相信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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