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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5年,卡爾維諾受邀赴美演說,預先擬定六個章節,說明小說創作的六種面向,即:輕(lightness)、快(quickness)、準(exactitude)、顯(visibility)、繁(multiplicity),一致性(consistency)。遺憾的是,卡爾維諾最後一節「一致性」尚未完成,便猝死於腦溢血。而這些未能發表的演講稿,便由兒子集結成《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Six Memos for the Next Millennium)。在我有限的閱讀裡,總是把波赫士和卡爾維諾連在一塊。或許有人以「智性小說」稱呼他們的作品:關乎哲理的書寫;而我以為,他們都是偏向「繁」的那種。我想像的「繁」有二種,一是對應於世界現象界之繁,二則是於形上宇宙觀念之繁,我認為,波赫士和卡爾維諾較具代表性的作品當隸屬後者。波赫士的〈小徑分岔的花園〉,正體現了繁的內核。花園之繁對應著宇宙運作之繁,而此繁不只是思想內容之繁,更是形式結構之繁;這二者相互結合,構築了一個關乎「時間」的複雜謎面。

 

  首先,我們注意到,這個故事來自於一名華裔的德國間諜余尊之證言。他曾擔任青島的英文教師,估計是租界時期,遭到德人收編。余尊在任務完成的時刻,遭到闖入的英國特務馬登殺害,而留下了這份「經過紀錄、復述、由本人簽名核實」且有缺頁的說明。這是一個遺言,也是一樁謎語:它是關於另一個謎的謎。早在一千多年前,中國的劉勰(約465-?)便在《文心雕龍.諧隱》如此界定「隱語」:「謎也者,迴互其辭,使昏迷也。」也就是,作為一個謎的基本條件,是通過詞語的環繞、迂迴,使讀者暈眩昏迷。

 

  謎語即是字詞的迷宮。

 

  〈小徑分岔的花園〉中,余尊的「證言/遺言」,至少留下了三座花園:一是存於兒時記憶,「小時候在海豐一個對稱的花園裡待過」;二是遭他殺害的,漢學家史蒂芬.艾伯特的仿古中國花園(也是余尊死亡之所);三則是其祖先崔本,所書寫的那本《小徑分岔的花園》。這三座「花園」意味著不同的的時間斷代,卻皆來到余尊與艾伯特相遇的此刻,相互套疊。這三座花園,在字詞間建構起來,完成了第四座,也就是我們所閱讀的,由余尊(波赫士?)創作的短篇小說〈小徑分岔的花園〉。

 

  崔本原是雲南總督,卻為了「寫一部比《紅樓夢》人物更多的小說,建造一個誰都走不出來的迷宮」,辭官返家。崔本的花園從來無人見過,卻在傳聞裡被獲得了生命。例如,崔本的曾孫余尊,便如此想像:

 

   我在英國的樹下思索著那個失落的迷宮:我想像它在一個秘密的山峰上

   原封未動,被稻田埋沒或者淹在水下,我想像它廣闊無比,不僅是一些

   八角涼亭和通幽曲徑,而是由河川、省份和王國組成……我想像出一個

   由迷宮組成的迷宮,一個錯綜複雜、生生不息的迷宮,包羅過去和將

   來,在某種意義上甚至牽涉到別的星球。

 

這是一座存在於幻想中的迷宮。正因為它的失落,實體的闕如,反而被賦予更多填補意義的空間。有趣的是,這份幻想來自於「生命迫在旦夕」的余尊,他竟通過懷想,建築了這座先祖的迷宮,而「忘掉了自己被追捕的處境」。祖先神秘而偉大光榮(即使那從來隱而不顯),不只是一座迷宮,更是暫時隔絕現實的理想國度。誠如卡爾維諾在《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繁〉的章節引述的:

                                                                                                                  

   如果直線是命定的、無可避免的兩點間最短的距離,「偏離」則能將此距

   離延長;假若這些偏離變得複雜、糾結、迂迴,或轉變的很快速,以致

   於隱藏了本身的軌跡,誰知道呢──也許死神就找不到我們,也許時間

   會迷路,也許我們就可以繼續藏匿在我們那不斷變換的隱藏所在。

 

小徑分岔的花園。龐然無比的小說。時間的迷宮。一切的「偏離」、「分岔」,都是為了延長與迂迴,躲避那窮追不捨的死神。

 

  我們注意到,小說隱伏的動力(drive)線索,來自余尊的身分認同。之所以展開這場可能喪命的間諜行動,是因為長官瞧不起「在我身上彙集的無數先輩」,而余尊打算「證明一個黃種人能夠拯救他的軍隊」。在艾伯特的花園裡(他們二人的喪命之所),艾伯特告訴余尊,他的先祖崔本以及其寫作的故事。艾伯特說,《小徑分岔的花園》這本書,是一個象徵的迷宮,它之所以錯綜複雜,來自於小說「主人公選擇了所有的可能性」。因此,小說時間便無窮蔓衍,所有的結局都是另一個分岔的開始。這部小說,在艾伯特的敘述裡被重建起來,正如余尊所說:是艾伯特「重新創造了崔本的花園」。

 

  事實上,《小徑分岔的花園》在艾伯特的敘述裡,早已開始分岔。艾伯特的詮釋,開展了這部神秘之書。而作為「聽者」的余尊,也通過自己的理解(在這樣「存亡之秋」的時刻),再次轉述為這篇「證言/遺言」。饒有趣味的是,關乎崔本《小徑分岔的花園》的唯一一段引文:

 

   英雄們就這樣戰鬥,可敬的心胸無畏無懼,手中的鋼劍玲俐無比,只求殺

   死對手或者沙場捐軀。

 

這段話,彷彿祖先的遙遠告知,他(們)召喚著余尊,及其身上「彙集的無數先輩」」。他在這座花園殺害了艾伯特,完成任務,卻毀了「艾伯特的崔本的《小徑分岔的花園》」。取而代之的,是余尊自己,對於《小徑分岔的花園》的證詞──余尊的、《小徑分岔的花園》。這是一座起源於死亡的花園,正如此書,所有的結局,只是另一個開始。

 

  這是一座字詞的迷宮,卻弔詭的,在失去語言的時刻滋長而成。別忘了,這終究是一份「經過紀錄、復述、由本人簽名核實」,而有缺頁的說明。「空缺」是這座迷宮的本質。回顧這篇小說的現實框架,實是從利德爾.哈特《歐洲戰爭史》中,對於一次英德戰爭的「延宕」寫起。歷史的紀載,是因為一場大雨,而波赫士卻在那場大雨的空白處,建築起一座無限可能的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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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柏言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