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羽:
臺北的春天依然陰雨,我的寢室一如往昔開始漏水。首先是天花板的角邊,整面牆,然後是書桌。我現在坐的這個位置,也就是我的工作之所,腳板濕透,常常像在踩踏淺淺的河流。我已經買了第三份報紙,把它們張貼在那些下著小雨的角落。報紙貼附著牆,吸收水氣一點一點暗去,這或許是實體報紙,唯一的用處了。而窗外幾株葉片繁茂的老樹,球狀的樹型掩蓋天空,即使白晝也似黑夜。我躺在冰涼的竹蓆上,聽著無窮無盡的雨,總會想像起港鎮的天氣。小小的港,小小的船,遼闊的海。那些晴朗的日子,阿嬤會在我們身後追逐,呼叫著我們的名字。我們赤腳,而她踩著藍白拖,在礫石沙灘上輕快的飛縱。
一切書寫的開始,關於我們的港鎮。
港鎮,那是你的第一篇小說。
去年,十六歲的你,以〈賭徒與祂的板凳〉,摘下了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的短篇小說獎。你在賽前拿給我讀,要我這個「過來人」,給你一些建議。本來不抱什麼期待,猜想,大概還保留著「高中生作文」的遺毒吧:那些明亮的起頭,自省的收束,制式化的抒情。沒想到,你的那篇小說,帶給我十分震撼的閱讀經驗。我非常驚羨,卻也心疼;你筆下的港鎮,是那麼的靜謐,美麗,充滿創傷。我驚羨於你的才氣,卻也心疼,你更早的臨摹起這個世界的真相。寫作是無法回溯的,開始了,便決定你的此生,是個寫作的人。
許多年前,高二的我也曾獲得此獎,那是一段永難復贖的時光。那時怎麼知道「文學」?知道「寫作」?就連那些給獎的評審,我一個都不認識。只知道,得獎了,便興奮彷彿郊遊,乘深夜的慢車,赴台北領獎。那是一次賠本的旅行,獎金只有六千,母親,阿嬤和表妹都跟來「護法」。阿嬤直嚷著,孫子拿獎多光榮,怎麼不跟?那是我的第一個全國性獎項,也是我的第一班夜車。我總想起莒哈絲的《寫作》,她說:「寫作是漫漫長夜。」確實啊,寫作是漫漫長夜,飛逝的景框裡有淡淡的星辰,路途顛簸,我翻來覆去,始終難以入眠。車廂裡的夜燈,忽明忽滅,準點還會有人推送餐車,叫賣午夜的便當,「雞腿飯──排骨飯──」油炸的香氣,睡眠的氣息,以及老舊車體的膩味──我常覺得,那個顛簸的,複雜氣味的漫長夜晚,就是從事「我們這一行」,最精巧的隱喻。
抵達台北車站,天光已經大亮,我們先後在公共廁所洗臉,刷牙。「台北人很愛排隊吼?」阿嬤頂著特別設計的「雞窩」髮型,站在公車站牌前,低聲的問。在我們那偏鄉港鎮,哪裡見過那麼愛排隊的人種?但我還是深具信心的說,「台北人就是愛排隊,很像吻仔魚。」阿嬤的臉龐看來有些疲倦,眼裡卻綻放著光亮,那座陌生的城市,成了她的大觀園。我們先去拜訪久未謀面的三姑婆,舅公的舊情人,以及阿嬤不知何時何地結拜的乾姊妹。我們穿梭金山老街的流水席,還登上蓋好不久的一O一,讓人耳鳴的高速電梯。阿嬤踩著阿瘦涼鞋,四處跑跳,在每個景點,都要與當地人攀談,介紹起自己:「我們從屏東枋寮來……」反而真到了頒獎典禮,那優雅的日式建築,襲人的樟樹香氣,竟讓她在弦樂聲中昏沉睡去。典禮結束已是傍晚,阿嬤才揉著眼睛,逐漸清醒。她把獎盃捧過去,眼睛還有些睜不開,喃喃自語:「真重……真好!」
威羽,我始終覺得,那次旅行的核心,並非頒獎典禮,而是「開始」。是某個誰站在遠處,點了我們的名字,我們跑去,祂輕聲的喚:「寫作,開始了!」你說,今年要加把勁,拿下首獎。確實啊,當年的我,也不甘於只是佳作;我們的眼睛,總是被獎盃上的刻字吸引。當然,我會努力的幫你,拿下最好的成績;但我會以「過來人」的身分,告訴你,真正可貴的,並不是刻寫在獎盃上的,而是你究竟寫了什麼。
那才是你。
我們的獎盃,將被阿嬤供呈神明廳裡,彷彿對列祖列宗的祝禱與貢獻。日落之時,阿嬤會走進被香煙燻黑的斗室,在一片白霧中舉起獎盃,於香爐前迴旋,「感謝祖先保庇。」就好像,每當要離開港鎮,阿嬤會拖著我的手,上神明廳向列祖列宗告辭。她會數起我的生辰八字,細碎的唸誦,「柏言今仔在臺北讀冊……」
我們的名字,將與祖先們並列,在時光裡逐漸蒙上香灰。
寫作畢竟不是一時的事。
啟蒙我寫作的老師,要我們多讀,多看,體會人際情感,以及生活裡的眉眉角角。她開給我們一些書單,說那是寫作的新手,必須閱讀的入門款。其中最重要的,是毛姆的《世界十大小說家及其代表作》。毛姆用輕快諧謔的文字,勾勒出十個文學天才,如何創作出他們的經典之作。《戰爭與和平》,《咆哮山莊》,《包法利夫人》……那些閃閃發光猶如巨大星宿的名字,也曾無比卑微的書寫,無比挫折的生活。我閱讀時,並不只為那些作家的艱苦感動,更欽佩於毛姆的洞見。梅爾維爾的《白鯨記》,在毛姆時代只能算是「新秀」,尚未成為「經典」;而《咆哮山莊》的作者艾蜜莉.勃朗特,歷來評價較她的姐姐夏綠蒂.勃朗特低,毛姆卻一口氣提升了艾蜜莉的地位。那些世界級的天才,嘔心瀝血的創作,幸虧毛姆,才讓他們成為「偉大」。
寫作這一行,確如賭局,沒有人能夠確定,花去一輩子,能否寫出那一本「代表作」;甚至不知貴人,什麼時候才會出現。今年回鄉過年,阿嬤說威羽一個人關在和室,不知在「變什麼花樣」。我打開門,一股暖風迎來;你躺在木質地板,腳底烘著電暖器,手裡捧一本書。那是楊牧的《長短歌行》。我笑著說,你讀那麼難的東西哦?你說,要投獎啊,詩獎,想看看詩要怎麼寫。
你的話讓我非常感動。對一個高中生而言,詩是如此「無用」的事物,他沒辦法讓你在「明亮的未來」,佔有一席之地。我以為,閱讀文學的意義,或許從不在於廣博知識,而是為了洞見自己何等匱乏。
對於書寫,你懷抱著沸騰的熱血,彷彿就要把全部的自己投身進去。寫作是漫漫長夜,而你已經走上了這一條路。我希望送你一句,老師送我的話:
寫作者要能穿越想像
生活者要能穿越現實
如此才能做一個不被現實擊倒的寫作者。
祝好
同業
陳柏言 謹筆
--刊載於《明道文藝》,2015年5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