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跟我一起寫小說的朋友,都比我早一步開始寫小說。

   熊一蘋還叫作熊信淵時就寫小說了。他那時候也叫熊一,聽說父親最初想要這麼命名。熊似乎對自己的本名不太自在,總是一再申明無法接受平輩以「信淵」喚他。但對於「熊」這個姓氏他大概是滿意的,特異與反差,都是水瓶座的同義詞。他曾嗆我「陳柏」什麼的實在很菜市場,無話可說,在我認識陳栢青以前就有人問我跟他是什麼關係;後來在某個頒獎典禮上,小說家主持人叫了我整場的栢青。熊一蘋毅然拋棄得過林榮三文學獎的「熊信淵」,但是我拋不開「陳柏言」了(意思是:也拋不開陳栢青?);在我倉促寫起小說,就已啟用了這個名字。那年寒假,我們為某作家刷掉熊的〈土地神一日〉同聲幹譙,要他別為通告藝人的品味感傷;過沒多久,他以同篇小說得到自由時報的文學獎。那是輕痰讀書會的第一個成果,我們郊遊般走進堂皇大樓;坐透明電梯,在野生的鄭愁予身旁吃蛋糕喝紅酒,才察覺:好像是一個不得了的獎啊。

  楚然則似乎一直叫作楚然,大部分的人甚至忘記他的本名。當他還是高中校刊社總編,便已寫起小說。爬他過去的部落格或anobii,此人簡直是個公務員,很認真地按表操課。在我們還在背誦課本作家的生平,他早已熟讀三島由紀夫和瑞蒙.卡佛;還沒有人聽過孟若,他便要我們討論翻得很差的〈感情遊戲〉。他的青春期領先了我們好幾本長篇鉅著,卻有著奇怪的命運:小說怎麼寫也無法得獎。以至於有一年,新北市文化局通知他得到「小品文」二獎,要他補寄電子檔,他才發現早將那個檔案刪得一乾二淨。雖不是小說獎,他還是請父親做了羊肉全餐,他也因此擺脫不掉「小品文家」的渾號。同樣擺脫不掉的,大概還有戀情上的各種災難。那些荒謬的情節過於冗雜,簡述之:無非是(以很快的速度、很神奇的理由)被甩,以及被打槍。有一年的春假,我跟系上的羽球隊去清大比賽,偷空逃到司令台上午睡。昏沉之間,接到他的簡訊:「各位朋友:我終於不是單身啦哇哈哈哈哈」我只回了一個字:「喔。」嚇得他趕緊又傳:愚人節啦!

  我不明白我的朋友們怎麼開始寫起小說,但在我見到他們時,他們都已經開始寫了,甚至正在「不寫」當中。熊對於文學獎,從雄心壯志到有點灰心,上研所除了零星的寫,也投入街頭。而楚然早已在事業與愛情的打擊下(?),宣布「不寫」多次。吳東晏(綠豆)則是我最奢靡也最自由的小說朋友。他熱愛電影,考上哲學所,有過光怪陸離的事蹟;然而最讓我難以忘懷的,還是他在大一那年,交出了一篇爆炸炫目的小說。他說:寫小說太無聊。我知道他說的是:小說已然無法滿足對於世界,他的思考。我常常在想:我之所以開始寫作小說,是因為朋友們不再寫了。這完全是我的自作主張。我並不知道我何以寫起小說,就像是,我也不知道何時,我將不寫了。但寫作是這樣子的:就像〈順風車遊戲〉裡無法終止的扮演與互虐,遊戲開始了,便不能也不捨逃離了。畢竟我也不會意外,有一天,我的朋友們會忽然告訴我,他完成了這幾年一直在寫的長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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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柏言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