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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你們必須知道,這是一個頂樓,寬闊的平台。

  當然,即使模糊不清,這地方仍是有邊界的。試著踩踩看,如果不會陷落,應該可以暫時相信,這並不是哪個人的夢境。

  你們穿過一扇玻璃拉門,便發現除了日常造景以外,某些事物已然偷偷位移。首先是顏色。大片大片的橘,像是討債集團的劣質潑漆,從天頂緩慢滑降下來。風很細,刮過每一隻葉子都發出不同聲音,這使你們懷疑起自己的視覺神經,是否已辨別不出深淺,察覺不出任何事物都有的光影漸層。只是依然掛心不遠之處那道幾乎隱沒卻充滿誘惑的地平線。任何詩句都不足以完整表達,那道地平線給予的想像。它是那麼的簡單,卻又讓人感覺無比深邃。

  因為那是夕陽。你們想。

  邊界消弭,又浮現。

  然後是菸。

  記憶裡的你們並不抽菸,或者你們只是學著某些看似耍狠耍壞其實內涵乖得清湯掛麵的娘娘腔漫畫,在日本的香菸投幣機前高喊:「這是《NANA》裡的菸哪!」然後夾帶著一點罪惡感在行李箱裡塞了幾條回來,順利通過海關時還落寞了一下子。年少的你們身心健康得接近太平盛世的教徒,頭蓋骨底下的你們牽起手來默禱,擁有把每一雙破鞋、每一片碎壞的磁磚看得目瞪口呆的天才。你們援引愚蠢的自以為是作為註腳,你們在早已荒蕪的戰場肉搏,你們在相仿的雨季踩臭鞋襪。當你們偶然上網搜尋,關鍵字與關鍵字相互敲盪,竟然浮現一個恍若隔世的句子:「99年度輕痰讀書會議程:129日,吳東晏,文學改編電影探討」。你近鄉情怯點入,會發現裏頭早已查封,掛上一句你久未履及的句子。無名崩解,那些紀念碑底下早已沒了屍骨。

  反正楊浩偉大概會第一個說話。

  然後是陳柏言。

  然後是洪啟軒。

  你們幾乎同時點菸,或者為了取暖,把點菸的火,靠近自己的手掌一點。你們善於站成三七步,碎念起過去那些不長進的年輕人,竟一個一個像填蘿蔔坑似地,補位這個時代最有名的大編輯,大作家。你們聊起當年的作品,例如某次主題的創作,或者醉酒時的草書,或者截稿日的衝刺,皆毫無意外的淪為預言。你們依然自個兒運轉那樣胖胖瘦瘦,穿著邋遢的T恤醜牛仔褲,令人驚訝的是髮型和眼鏡框都沒啥改變。

  香菸的氣味──

  你們或許會突然問起(恍然大悟那樣),為什麼忽然把我們叫回這裡?我正在趕赴大女兒的鋼琴演奏會哪。你們猜想那會是楊書愷:一條高速公路浮現眼前,剛下過雨的黃昏積水閃閃發光。他駕駛一輛小型車,窗玻璃有一兩滴鳥糞,貼一張「內有嬰兒」,車頭的後照鏡吊一包媽祖廟香火。我正在過馬路,那個叭了我滿臉屎的車主,看起來好像我們死去已久的師丈。我正在吃飯。我正在圖書館。我正在。我正在。我正在認認真真寫一小說哪。噹啷。你們聽見綜藝節目常用的罐頭音效,在耳邊爆開,久久不絕。風景依然模糊成一坨橘色,眼眶卻彷彿濕潤潤的,你們是不是還記得哪,走過那條颱風過境的橋,吹爛幾把傘就如橋下的白色野薑花?

  話題被打斷,菸的氣味浮懸瀰漫。

  幸好沒有引起令人尷尬的咳嗽哦。

  有人忽然拍了一下手掌,哎呀,這裡,這裡是我們大學那四年,站立過的地方吧。那個人說得也不甚確定,果然立刻湧冒更多若有似無的問號:是嗎?你確定嗎?質疑的聲浪必然比贊同的多,這是你們的特質:在建立以前不斷拆解,在承認以前徹底否認。「站在這個地方幹什麼呢?」郭珈妏一定得穿同一件牛仔褲吧,她必須打破砂鍋問到底,而你們必須依靠她重建回憶。她說,那年我們大一,棟樑老師的文概課,我們蹺了課也撬開百年樓頂的門,然後爬上水塔……你一定又要說那件事了對不對?楚然正要嗆聲,立馬被劉羽軒鄒適齊夥同楊浩偉陳柏言洪啟軒等人制止,反虧三十句,然後以「我不想跟你吵架」作結。

  不能再跟以前一樣疾言厲色了。你們再失去任何一人,就要垮了呀。

  而你們該不會以為那就是大學四年發生過的事吧……?

  你們或許遺漏掉最關鍵的字眼,我們。你們說:「我們?」

  所以到底發生什麼事……

  你們聽見林欣穎孱弱地問,連陳彥妏都用手機播起了曾經流行的歌,放在耳邊,無聲的哼。她們微駝著背,踢著無形小石子那樣,循著相仿的圓圈,緩步緩步地走。沒有人喊停,沒有人會喊停;但那樣的聲音,隨即會被暗下來的天幕吞沒。視覺完全失去以後,菸味更濃,你們卻清清楚楚地聞到了全面籠罩的白色。

  為什麼站在這裡呢。為什麼會是我們。為什麼不是。為什麼是。

  為什麼。

  指南路上的商店拆了又蓋,蓋了又遷,喜事喪事都輪過了十幾遍。你們開始想起一些事,回想不能終止。腦裡的溶液像刷洗底片那樣反覆流動,搖晃,偶爾顯影,某個人的手指於迷霧中敞露──但最終停留在一個當機般的畫面:一片全無漸層,無情無感的橘。

  熊信淵倒是理了一顆漂亮的平頭。

  握在手裡的賴打冒出火光,熟悉的橘紅橘紅。你們忽然看清彼此的臉,用生澀的口音問候。好久不見。對啊,好久不見。

  比初次見面還要不熟。

  噹啷。噹啷。噹啷。綜藝節目的罐頭音效瘋狂跳針,你們以為是某種程式BUG,以為時間正在回溯。

  他卻忽然開口:這裡是我們的「第一期」。我才要你們回到這裡。

  雖然,你們早已經不在這裡了。

 

      --刊登於輕痰刊物《ㄩ(ㄩˊ):007,第一期》,201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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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柏言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