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不寫長,就寫我這幾天的心情。上週五,讀了瑪法達的運勢預言,她說我那星座本周必須沉默。下定決心閉關,乖乖做期末報告,竟不可得。遠方的星球早已偏斜,終會自己朝你撞上。某位女士的投書(以及她在臉書上PO的文),我不願多費唇舌,這幾天對她做過不少答辯,但她早有了自己的決定(甚至是,早在〈小鄉土〉被寫成以前,就已做過的決定)。我們或許可以輕易批判,那是迂腐的現實主義;然而對於沒有另一個「可能世界」的鄉人來說,那就是他們所看見的世界全景。他們守護著鄉土的純粹與美善,不容許一顆砂礫刮裂辛苦經營的玻璃佈景;即使有時他們辭不達義,甚至口是心非,我都願意相信,那也有迫使他們不得不如此發聲的情境。

  不得不如此,而那也是真實。我檢討自己,在小說裡總暗藏著對於鄉里的格格不入,忍不住穿插的政治批判(例如,我寫了好幾次:歷任枋寮鄉長唯一世襲的,幾乎只有貪污與監禁),還有「奇觀」,包括戲謔的死亡,鄉人的癲狂,家族的惡陋。舍伍德.安德森《小城畸人》,英文直譯是《溫士堡,俄亥俄》,便也是這樣的瘋狂地景。借用其開篇的〈畸人誌〉:「使人變成畸人的,便是真理……,一個人一旦為自己掌握一個真理,稱之為他的真理,並且努力依此真理過他的生活時,他便變成畸人。」我描寫畸人踩踏於所謂「鄉土」,而事實上他們無所不在。我只是打造了一座恰巧也名喚「北勢寮」的港鎮,供給他們棲居。與其說,重寫鄉土文學,不如說,重鑄鄉土。

  我始終不願意坐實那些慣用的批評術語,例如鄉土文學,以及它所背負的命運。我所喜愛的《背海的人》寫南方澳,也是一本「小城畸人」,尤其對「近整處」的描寫更是一幅地獄圖。王文興的材料是非常鄉土的(但是少有人說他隸屬「鄉土」),他卻通過同樣畸形的文字,剖穿鄉土。又或者,楊照曾為童偉格《西北雨》作序。他認為黃春明、王禎和對於鄉人的悲憫、嘲諷,都必須站在其上俯瞰才會成為可能。而童偉格的位置,卻是與鄉人平行,甚至較鄉人、鄉土更低,終於成為「廢人」。我以為,產生廢人景觀的,並不全是敘事的觀點,而是語言(《西北雨》的末尾解答:這是一本「語言」的歷史)。真正格格不入的,是文字,是書寫,是永遠不可能追回原意的「誤解的詞」(昆德拉那本因過分引用而貶值的名著:詞的誤解來自於彼此的未知,自我之心與他人之心的難以臨摹)。

  我閱讀著鄉人們對我的批評,幾乎可以羅列出一本「誤解小辭典」。我無法借用他們的心去觀看,卻能試著通過「誤解的詞」,去「誤讀」彼此的心。我「添油加醋」寫到了鹹酥雞攤兒子的死,被認識他的鄉人們,致以悲憤的重拳(除了「人渣」以外,還得到一句:「這樣中傷枋寮人的形象,你晚上睡覺會不會不安心啊你!?」)。雖然感覺無奈,卻在心裡深深記著了--甚至弔詭的感到欣慰:那位死去的人,仍在朋友們對我的「誤解」裡,繼續存活。鄉人們為被虛構侵害的朋友憤怒,感傷,死者卻也因此得與朋友重聚(吧)。

  關於寫作的倫理,關於鄉土是什麼,關於文字的技藝,我還想得不夠多,或者說:寫得不夠多。這幾天過得不太順遂,但我睡得還好,不可能因此放棄。默想起那句:在天黑以前,我還有幾里路要趕,還有幾里路要趕。朋友、家人和師長們在這次事件中,給我很多建議與鼓舞,我也因為〈小鄉土〉,能夠與他們重新為伍。非常感激。這件事還沒完結,對於自己,我已經說得太多。只有書寫會繼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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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柏言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