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作集

（二Ｏ一二年五月六日，極短極短的休閒馬拉松，現在終於起跑）

　　李彤和我約七點，市政府中心，只源於她一句：「喂，要不要跟我去路跑？」摸不著頭緒，我們已兩年沒聯絡。考慮整夜，才傳簡訊若無其事：「好啊。」我沒告訴她，我和她修同一老師的瑜伽課，只是不同時段，也要跑馬拉松。大一暑假，我未及向她告白，她已轉去別的科系。兩年後我仍無時無刻，模仿她的生活。當我伸展腰脊時總想像，我正躺在她的溫度裡，奮力扣合腳趾。鍛鍊猶如銘刻，比遺忘，容易太多。

　　裝飽溫水，五點半就出門；晨景像立可拍，尚未完全顯影。學生宿舍在山上，要走一段路下山。我坐著公車，先到約定地，找了個有建築遮蔭的角落，蹲下來等。從來都是這樣，我不打電話，不催，等她走到我的身邊，才裝作巧遇一般：「啊，妳來啦？我也剛到。」她常常沒來，各種理由，或者沒有理由，猶如這次；沒有電話，沒有解釋。純粹睡過頭嗎？或者走錯方向？病了？

　　我阻止自己，往更壞的地方想。人潮湧現，來來往往，一群穿著「鳳山路跑協會」慢跑衫的歐巴桑，在我身旁做操。聊的話題是：「衛武營好大，走一圈要半小時。」「最近有沒有歌仔戲來演？」聽了一陣子，我決定先去檢錄，換得一個寄放隨身行李的號碼。走回原處，那群歐巴桑已走了，李彤還沒有出現。水泥地面坑縫遍布，喧鬧細細填補；我瞇起眼睛，看整個城市被銳利的光，切得一格一格。

　　我找不到她，或者，她不找我了。這我兩年前就該知道。高樓上的電子鐘已顯示07：26，數以萬計的路跑者，集中至巨型氣球拱門──再四分鐘，就要起跑。時間滾動悶響，所有人都在等待，我在等待。萬物靜默下來，連主持人的熱力鼓舞，都一併掩息。「李彤會出現嗎？」我在心底問，還有二分鐘，李彤，我就要起跑了。特地去買的慢跑鞋，快速流轉的血液，都等待著呢。我將夾在群眾的臉孔之間，刷成另一張妳不認識的臉孔嗎？或者，我終將學會完美的模仿，全然成為妳？遠遠的，竟看見李彤甩著瀏海，一襲慢跑短裙朝我擠來。我駭喜，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便跳著揮手：「喂！李彤！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啊──」

　　「砰！」耳際轟然作響，臉孔的土流，已轉瞬將李彤淹沒。我跳起，思考跟不上腿的拉動，追逐已經開始。她窄小的背影，被人流夾帶著，載浮載沉；路樹趕過路樹，兒童則在身邊如鼠竄走。

　　當我揮落第一把汗便已深深明白，在同一條路線裡，我才能練習將她捕捉，將她超越，然後遺忘。我奮力奔跑起來，帶著所有瑜伽課和她給過我的種種訓練。也終於能夠放心，完完整整的想念一場確然開始的路跑賽。 

　　－－福報副刊2012.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