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作集

（小說裡常常出現父親開車而母親坐在副駕駛座的場景。他們的肩膀規律起伏，母親轉開收音機，或者問父親要不要吃口香糖。

對我而言，那是漫長山路裡，唯一不變的風景。）

　　　　　　　　　　　　　　　　　　　　〈涉〉 

　　抵達以前，細雨已將這座深山的溫泉旅社包圍。

　　吹風機要投幣，一次十元。你要記得帶啊。還有，不要忘了買水，溫泉泡久，嘴巴會很乾。「好。」我看著昕，如對著十年前的父親，做同一個回應：「好。」撥開男湯布簾，穿過燈火黯滅的走廊，一股令人不安，卻追想不起的焦臭味撲鼻而至。

不似想像的霧氣環繞，那竟是一座清晰明亮的肉體之海：男人們毫不遮掩地揚露自己，刺青的鬆垮的精瘦的肉層底下，都不免連著一條皺黑。我的目光不自然避開，卻又撞上另一具裸身，未及反應已擦肩而過。裸裎的男人安在溫泉池裡，緊閉雙眼，露出蝦子般紅熟的上半身；有的則坐在花崗座檯，單腳入水，木桶盛水往身上淋。像深夜的居酒屋，南來北往的交談，隨白霧暈開；輕掠過水的語句，投出那些肉體間的線索，繞過我，恣意打一個結。我小心翼翼溜過木質地板，膠製的夾腳拖鞋，把我的腳縫吃得更加緊密。繞過第二個池，才走近置物櫃，投入一枚硬幣。身邊有一桌大學生樣的，只在腰際掩一條毛巾，圍坐抽菸，吆喝著打大老二。

我背對著男人們卸下衣褲，有種潛入禁區，被重重凝視的幻覺。我拉長手臂，將摺好的牛仔褲和襯衫放入櫃的最上層，身上僅剩四角褲。還未做好準備，我試圖通過各種方式延遲赤裸的時間：喝水，裝水，小便……，最後在包包裡掏摸一陣，從Airwalk中拉出網購買來的類單眼，煞有其事瀏覽白天拍的照片。早上十點和昕相約西門町，苦等多時才跳上三十分鐘一班的小巴，循著Google Map的規劃路線搖晃上山。

　　巴士載滿夕陽，車壁上惡意的立可白塗鴉隱隱反光。突然一簇藍制服學生上車，像受到召喚的浪，夾帶著我，開往一處未知海洋。海芋季未到，不同於記憶裡的漫山雪光，白海芋只零落開了幾畝。記得父親曾背對母親和弟，剪下一支花莖，塞入我的掌懷；就像他帶我到玩具反斗城，飛快穿梭巨大的模型櫃間，挑一隻機器人結帳，裝進我的書包。他隔著制服褲子，若無其事撫摩我的小雞雞，而後神秘兮兮笑：「不要跟馬麻和底迪講喔。」

　　猶如身旁的昕，手如小貂鑽入我覆蓋著的外套，隔著牛仔褲，按壓我微微的硬勃。他頭斜在我肩上，胸口沉穩而規律地起伏，體溫沿著手指傳導。我抓起相機對著窗外，看數位螢幕裡的霧氣，大網般覆蓋群山。回想起第一次上山，也是這樣的時間天氣。「竹子湖」標誌隱入山的夾隙，霧中公路不斷迴旋，玻璃上的水氣，靜靜結成透明草坪。司機「喀噠」打開夜間照明，路燈收捲入夢之畫軸，車內只剩我和熟睡的昕。

　　總聞女性胸脯不敵地心引力，我不經意地發現歐吉桑的睪丸也特別下垂。繁衍的機具，人類有一半的奧秘都藏在那裡吧？至此竟如年輪，以其醜惡、皺褶、沉重，研判一個男子的衰老。兩顆肉做的小紡錘，走動時隨身體擺盪，來回編織，又像一對小型秋千隨風起落。至此取消服裝，肥厚肚腩和精實腹肌並存，浸入同一片泉水，世界大同。刻意抑制自己不去瞥探，那會讓我想及昕潔白無瑕的身體，終將蛻成一團老皮。我終於掙扎著褪去最後一件遮蔽，忽感覺山風自谷底浮升，穿過迴廊將我圈繞。散亂的髮絲，隨軟風旋飛而起，屋角蜘蛛網絡也跟著盪動，化入同一道波頻。我倉皇遮掩自己，害怕注視、害怕反應，趕緊將自己投入最混濁的溫泉池中。

　　入池擾動水波，同池的男子們同時睜目，望向我，竟讓我感覺父親身影無窮逼近。置物櫃的鑰匙，束緊我的手臂，而我牢牢握緊。想起昕的眼神濛亮，噘嘴撒嬌：「我怕冷，不想泡。」我說，跟我聊天，就不會冷了啊，我們可以泡雙人湯屋……。

　　「如果感冒怎麼辦？明天才要去看花鐘。」

　　明天才要去看花鐘。昕沒說理由，直嚷著要看陽明山花鐘（他沒說：「你知道嗎？花鐘已經四十五歲了……」），便拉著我回到這裡。十年前的這裡，脹滿記憶的沼澤，然後放我一人，下沉。

　　像是測試，像是回溯。

　　同樣是下著雨的：那晚我背對父親，讀著秒。公路上九彎十八拐，冬天的黃昏來得特別快，迷霧橫亙，我們小小的車體如盲眼蜘蛛，披縷夜行。父把頭壓得低低的，雙手緊握方向盤，謹慎地左彎右轉。

    「應該要出去了，」父說，「應該快要出去了。」

    已經看不見路了。花鐘在我體內逆行，指針爬滿油膩指紋，我能感覺正有什麼東西，飛速鏽蝕成一團廢鐵。水面暴生霧氣，眼底下那群模糊身影，逐漸分裂、增生、凝結……；回過神，竟是浸在溫泉池中的父親。他大力揮舞著手，叫喚著我和弟：「過來啊──！過來──！」

　　弟和我滯足置物櫃前，上半身赤裸，僅剩一條四角褲。如立於海上最後一片浮冰，謹慎地握住彼此的手，深怕一不小心，就會掉入永恆凝凍的海域。「好冷，哥。好冷喔，我真的好冷。」弟，有你之前被爸趕出家冷嗎？「哥，泡進溫泉就不會冷了吧？我們快點下去好不好？」睡在公園的鐵椅上，冷嗎？整個晚上，我都在街上在找你。「哥，你要先脫嗎？」我覺得不冷，只是，有一點難過的感覺……。「哥，你先啦、你先！」只是有一點點，一點點，「哥、你先」不要再說了，「你先、你先脫啦……。」

　　「你們在搞什麼鬼？快點啦！」父親不耐高喊，「都是男生，有什麼不敢的？」

　　「不要，我不要泡了！」我的喉嚨爆出尖叫，在冬夜的山谷間反彈，如洞穴的回音，不斷疊加放大。父親的嘴巴還激烈扯動，我卻聽不見；猶如音源線脫落的電視，而他是真空室裡反覆唸誦的主播。忽然，一顆顆冒著蒸氣的頭顱轉向我，張大滿佈血絲的眼睛，彷彿只有我聽不見父親的怒吼。我用力讀取父親的唇形，視線隨即被霧氣吞沒，只聽見自己持續尖叫：「我不要脫衣服，我不要脫內褲，我不要泡──」

　　弟拉開置物櫃，低著聲音說：「我也不要泡了。」他升降著突出的喉結，撥開父親的那份，拿出自己的衣褲。弟鑽進套頭毛衣前，我瞥見他的腋窩抹了一道黑影，此時才發現，原來瘦小的他，已抽長得比我還高，也和父親愈來愈像。

　　父親已從溫泉池中站起，像武神，像一頭出水的象；泉水溜過光澤的肌膚，精壯的肉體纏附蒸氣。他的身子愈來愈大，愈來愈大，每一塊肌肉、每一寸呼吸都脹滿力量。

　　我看傻了。彷彿自己逐漸縮小，縮小，直化作一滴水沫消失。

　　我大力撇過頭，卻只聽見一聲「啪！」掌紋已刻銘我的左臉，「嗚、嗚嗚……」耳鼓嗡嗡作響，那是母親尖聲哭咽，磨進我的耳殼，剝開裂痂，汩汩流出血來。父親大力脫下我的四角褲，如拆卸塑膠模特兒的展示服，「這樣，不就OK了嗎？」泡湯的頭顱裂開嘴，笑了。我扶著刺痛的頰，遮掩無所適從的裸體，想像自己是一幢長滿壁癌的房：門窗封鎖，光被掩上。弟弟靜坐一旁，冷冷注視著我，至醜的模樣。

　　我聽見我也笑了。

　　「啪！」這次是跳電。像神撒大網收去了光，追想不起的焦臭味，再次盤旋而至。莽林般的矮小廚房，門上的塑膠袋飄動，髒膩的油汙味旋入我的鼻腔。母親蹲在夕照裡，鐵門半開，氣味浮懸；她身上長了一些烏青，像那台從未刷洗過的排油煙機。她無神地看著天花板，像要嘔吐：「天就要黑了。」天黑，代表父親要回來。他要回來了，豐盛的晚餐，豐盛的愛。天徹底黑了。泡湯的人不惶動，仍安坐池底，彷彿這幢溫泉旅社，每夜皆要斷數十次的電。大學生仍悠哉的打著牌，高喊：「馬的！大老二啦！」或者，死去一般的老人，持續吐納遠古魚族的氣泡。

　　雨愈來愈大。點滴流淌的泉混融雨水，沿著假山，悄悄覆疊老舊的泉。黑暗成為我的斗篷，赤身裸體終於無須顧忌。我走出避雨的屋簷，大雨立即將我包圍；我靠著石壁走，雨幕隔絕人群的喧鬧，隔絕父親。蕭瑟的雨打在我的身上，打進溫泉，打入我的眼睛。

　　時間流轉時間。

　　母親第三次帶著弟弟離家那天，父親將我從幼稚園老師的懷中搶下。那個戴著大眼鏡的瘦弱老師，死命扯住父親的西裝外套，叫喊著已模糊不清的字詞。父親穿過平時溜冰的水泥運動場，將嚇得雙腳乏力的我，一把丟入計程車。只是一個閉眼，我已到家，被關進廁所，「碰！」門被大力帶上，神收走了光。忽然，我停止哭叫。因為母親正蹲在我的眼前，溫柔卸下我的衣褲，整整齊齊堆在架上。「不准哭了。」她撫著我的臉頰，「馬麻都沒有哭，葛格怎麼可以哭呢？」她手上的刀傷，被黑暗吞入，我知道仍在流血。我坐進空蕩蕩的浴缸，撕起常春藤葉，一片、兩片、三片……。門外細碎的聲響，我明白父親正拿著尼龍繩，將兩端的門牢牢綑綁。「你也想走嗎？」彷彿他席地而坐，陳述著一則失物的消息。

　　「他們不會回來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曉死亡。巨大的黑暗，使原來的世界變得無限寬廣。那群大學生樣的青年，突然唱起張惠妹的〈解脫〉，任賢齊的〈傷心太平洋〉，唱起梁詠琪的〈短髮〉，都是我會哼的歌。車上的卡帶反覆播送，父親緊握方向盤，輕快的口哨跟著輪過一遍又一遍。副駕駛座的母親按下車窗，一絲雲氣滲入，我感到寒冷，拉起外套；而弟正入迷於紫色機殼的GameBoy，嘴裡碎念著：「衝啊──衝啊──」安穩的椅墊，公路上的凸面鏡，嚼不盡的口香糖……。「會開到哪裡去呢？」我的問句，彷彿擴建了迷霧的巨圖，「會一直開下去嗎？」雲霧中永不抵達的溫泉鄉。

　　那群大學生一邊大聲唱歌（這次是父親至愛的老歌〈追夢人〉），涉過雨的重幕，涉過及膝的溫泉，時光的河面，終於來到我的身邊，圍坐，點菸。我閉上眼，終於想起那股焦味，粗糙不潔，卻總是令我懷念。雨絲織得模糊的臉上，我看見熟悉的神情，便試圖跟隨他們，喚回那些卡帶上的旋律。音符等待音符，像一場有人缺席的家族合唱，僅留一個人形陰影，容我填滿。

　　我從來不是一個人來到這裡。我想起昕。什麼都不知道的昕。他正安穩睡著吧；或許，他也夢見了另一座花鐘逆轉？

　　我突然發現掛在手上的鑰匙不見了。

　　細小的雨霧卻已逐漸密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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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獲2012第三十屆全國學生文學獎散文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