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底身體上佈遍點點黑痣,母親身體上繁生着紅痣,他的身體上有黑痣,也有若干紅痣。

                     ──王文興《家變》

  我至少擁有五種不同年份的《家變》,卻在寫這篇稿子的前夕,全都消失無蹤。我翻箱倒櫃遍尋不著,上圖書館網站,《家變》顯示「可流通」,實書卻已下落不明。書店裡,王文興的作品隸屬長銷專櫃,《小說墨餘》、《十五篇小說》、《背海的人》……,就是沒有《家變》。我氣急敗壞,在溫州街的幾家舊書店間奔走,連位處狹小巷弄,雨天漏水的那幾家都已去過。我耗去整個下午,走投無路,再不信邪也只能坐進咖啡館,上網路書店索書。邊刷手機邊想,會不會這個世界上,從不存在《家變》?沒有《家變》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又或者,這該不會是什麼考驗,要我學習《家變》裡的主角范曄,登報尋一本「失蹤」的書?

  我試著回想,那些我(曾經?)擁有的《家變》,全是從二手書店帶回來的。牠們都是流浪者,從別人的手上,輾轉漂流至店裡,再到我的手上。而今又去了什麼地方?許多年前,我下定決心寫作小說,常常一個人從木柵,搭乘搖搖晃晃的236抵達溫州街。我鑽進不同的舊書店,翻書,找書;窮學生如我,資金極其有限,多數時候也只能閒逛。幸好書店店員從來淡漠,彷彿靜物,連咳嗽都經過消音。舊書店的書籍,當然比圖書館少得多,且編排混亂,常有破損。然而,我愛的就是她的混亂,她的破損。在失序的、被遺棄的書堆間,那些文字彷彿佇立起來;站成一個孤臣孽子的大雪夜,面容滄桑的老師,提起筆,朗聲道:「這是第一堂課……」

  一個又一個下午。

  我總是這樣站著,在最狹窄最骯髒的舊書店,閃避人群,閃避陽光,讀完一本又一本的小說。在那些學徒般卑微虔誠的時刻,我讀到尤薩《城市與狗》,讀到福樓拜《簡單的心》,讀到三島由紀夫的《憂國》。

  我讀到了《家變》。

  在那些屬於我獨自一人的「精神時光屋」,我是那樣一點一滴,跟著從未謀面的老師,學習寫作。我試著投稿,得獎,領了獎金,便立刻跑至二手書店,交學費似的,抱回一袋「妄想」許久的書。有幾本書,我重複的買,重複的讀,我總是不捨牠們置放於那樣陰冷的角落。例如《家變》。每次見牠出現,便忍不住抽出來,翻一翻,拂拭灰塵。我習慣翻到最末,瞧牠的版權頁,這本是第幾版?出版於幾年幾月?我心疼牠的流亡,像是撫慰自己的孩子,即使書本的年齡,足以作我父親。是班雅明的話吧?購書藏書,其實就像「贖身」:解放那些作為商品的書籍,還原成珍貴的人的收藏。書本在被購置的那個片刻,便不再是資本主義裡的「一件商品」,而是購書者的記憶與身世。

  我的藏書窖,《家變》必然佔據相當重要的位置。有一陣子,我把《家變》放在床頭,反覆閱讀,作為我的鎮夢之寶。更年輕時,我甚至像個盲目粉絲,哪裡有王文興的講座,就往哪裡跑;有時甚至會顫抖舉手,發表至今想來,仍難為情的閱讀感想。2011年,林靖傑導演《尋找背海的人》,為我們揭示了王文興的書寫苦行。王文興把自己關在小小的房間,持筆敲打桌面,為了找尋一個最合適的字,劃去無數張紙。他一個小時只寫二十餘字,彷彿把生命全鍛熔進文字裡頭。我進了電影院三次,後來又至傳播學院的公播廳,參加座談會。我積極蒐集那些可能的線索,想要拼湊出,究竟是怎麼樣的養成,能讓一個人寫出《家變》這樣的作品?或者,我更想知道的是,范曄的創造者,究竟是怎麼樣的人? 

  《家變》曾在七O年代的文壇,引起喧然大波。不只牠的內容「離經叛道」,更因文字的「詰屈聱牙」。牠不只家變,亦是文變,更重要的,是人的變形。《家變》從靈性的兒童之眼寫起,幸福的家屋,總是覆蓋一層審美的詩意:

   於夏天時經常一陣熱帶巨雨畢盡,空氣顯得及其沁清。他媽媽在房中徐

   舒的整拾四處的衣裳和瑣雜。夜晚放置月光牌蚊香的鳥鳥淡煙。深夜時

   他聆及蟄蟲的響顫像耳鳴。

在我們童蒙的記憶裡,家是如此溫暖溫馨,充滿童趣。然當我們漸漸長大,才發覺,家可能並非避風港,而是醜惡的廢墟。主角范曄終將明白,爸爸是個慣騙之人,是個庸才,是個無能的一家之主。成長帶來領悟,卻也因領悟而痛苦。父親愈來愈老,愈來愈小,逐漸被排擠至邊緣,終於離家消失。接近尾聲,范曄的家成了這副德性:

   在一渦巨大的風颱之下,范曄房間裏的三面玻璃遭受暴風吹碎,是時刻

   在黝黑的深夜,整個屋子裏讓風給吹得一片狼亂,一片痍眼。

王文興通過家屋建築的毀壞,逼視抽象意義上的「家」,也臨崩潰。在兒童范曄的眼裡,父親是如此的高大白皙,卻在成年以後,發現父親其實是個矮子,甚至跛了一條腿:

   他發現他的父親底模樣兒竟然的遽變得那麼樣的陋醜,在他(父親)的

   腦袋上罩著一頂壓髮網狀物,他的臉容,因為假牙齒臨睡前必解了下

   來,其嘴部與鼻頭相連成了一處,整個容形看起來像是一枚胡桃果。

時光殘酷,究竟是誰偷偷的,抽去了作為「父親」,最關鍵的蕊心,讓他成為了一個這樣子的醜惡之人?閱讀這本小說多次,有個念頭始終掛心。我一直在想,那個失蹤的父的處境。是否有一天,他會從自我流亡的最陰暗恐怖的鬼域,回返這個已經習慣「沒有父親的家」?《家變》當然是一則伊底帕斯式,弒父娶母的故事。不同的是,《家變》裡的父親並未死亡,只是失蹤。「失蹤」是空缺,是懸置,是生死不明。這個家始終有一個巨大的黑洞,無形,卻一直都在。

  許多年後,我來到溫州街生活。終於不用搭乘搖晃的公車,就能在舊書店間遊晃。但是,卻漸漸少去了。我學習王文興的方法,靜下來,同一本書反覆的讀:把一本書,讀成一千本,讀成一間舊書店。就好像這篇文章裡,有許多「它」字,我刻意寫成「牠」,這是王文興的用法。我在想,每一個字,每一本書都有生命,牠們活得比創造與書寫牠們的人更長。

  就好像新到貨的《家變》,20152月,第十二印。新版精裝,黑色外衣,紅色內底。

  牠仍在不同時代的讀者心底,持續變形。

                                 --刊載於《双河彎.藏書窖》。2015年5月號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陳柏言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