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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恕我引述一段話作為開場,裏頭的洋名有些繞口,請就把她們當成你常見到的淑珍或美惠:

   有一位女孩來看我,她正在寫一篇專題論文討論我的小說,要在一個很重要的大學文學討論會提出。我看得出,我的作品非常適合用來證明她的理論,這當然是有正面意義的事──對小說或對理論而言,我不知道那一項。從她詳細的談話中,我知道她很嚴肅地在做那一件工作,但透過她的觀點來看,我卻不認得自己的作品。我相信那位羅塔莉亞(那是她的名字)已經認真讀過那些書,但我認為她的閱讀只在尋找她在閱讀之前便已相信的東西而已。           

  這是義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第八章。此章我認為可以當作是卡爾維諾的夫子自道,也就是,「破梗」(或把梗愈包愈大?)的一節。裏頭出現了小說中幾個重要人物:創作者「我」、讀者「你」、彼讀者「妳」魯德米拉,以及「妳」的妹妹羅塔莉亞。羅塔莉亞的閱讀方式,跟現代的學術相去不遠,她善於分析小說的政治含義、書寫意圖,甚至依照字彙出現的頻率,列出一張表,觀察小說的主題趨向。創作者「我」顯然對此是大感困惑的,遂告訴羅塔莉亞,這樣子的讀法「只在尋找她在閱讀之前便已相信的東西而已」。但是,羅塔莉亞反駁之:「你想要的是一種消極、逃避、落伍的方法……那是我姊姊的讀書方法。我就是看到她囫圇吞棗,一本又一本地讀賽拉斯佛拉納的小說,而不思考任何問題。」確實,相對於羅塔莉亞,魯德米拉的讀法是「觀察小說本身的成長,像一棵樹那樣,枝葉交織糾纏……」她不懂學術名詞,不懂小說的結構,但這不妨礙她閱讀並喜愛一本小說。

  所以,一個理想的讀者,該是羅塔莉亞那樣專業的,可以對小說提出問題、分解,甚至把一把書看成作者完全不認識的另外一本?或者是魯德米拉,投身於小說,茫然而酣暢的迷路?我知道那有不同的語境,不同的需求,但一般來說,我們似乎慣於將魯德米拉的閱讀視為一種「業餘」,或者「普通讀者」。

  朱宥勳的《學校不敢教的小說》,以「離開教室」為起點,「可能性」為終。可以發現,他所強調的,始終是正規以外,那些溢出規則的「可能」。末章討論其最喜愛的小說家郭松棻〈月印〉,可視為通本書的跋,一個總結,也是一個開始。他說:「即使那些故事所指向的歷史都已經發生過了,但對還有機會打造全新世界的,全新的我們來說,絕望可以留在故事裡,留在記憶裡。每當我們遇到現實,我們就會想起故事,然後告訴自己:要選擇那些絕望完全不一樣的可能性。」朱宥勳所說的絕望,即關乎其序言中所提及的「憂鬱的歷史」;遂這本選集面向的不只是文學,或者說,他通過文學面向歷史,面向世界,那些肉身活生生體驗的憂傷與挫敗。

  學校不敢教的小說,太多太多。裏頭的原因,當然不只包括禁忌的性或政治,亦涉及選者的取捨,乃至於基層教育人員,是否能夠有能力說明這些小說。教科書也是一種選本學,自然也是批評學,但其中的批評,不只是審美的批評,更是政治的批評──與其我們將焦點放在那些作品被選、哪些沒有被選,不如回身思考:「就算選了這些『不敢教的小說』,是否有效」。教科書的選取,反映的不是學生真能學到什麼,而是知識菁英想像中的,學生「應該學到什麼」。於是,我們不能把《學校不敢教的小說》簡單的視為挑釁,而要將這個書題的拋出,看作是朱宥勳對教育體制的癥候觀察;《學校不敢教的小說》所反映的,自然也不是學生真能學到什麼,而是,朱宥勳站立在知識體系的上層,對於中學生「應該學到什麼」的想像,以及補充。

  朱宥勳在序言中,談到了何以書寫此書的本事,正好讓我們看見了,由魯德米拉轉往羅塔莉亞的可能關鍵:

   無論閱讀或寫作,都還沒有那麼多「專業」需要考慮。在那樣的時期,文學關乎喜好,關乎情感,關乎「寫得真好!」……但那樣的自己,曾經十分困擾於這樣的匱乏。一直到已經被文學一路牽引而來的現在,我還是常常想,如果當時有一個人,或有一本書,能夠跟我多說一些關於小說的事情,那該有多好。

  於此,《學校不敢教的小說》竟可以看成一本抒情之書,一個對於「自己」的致意。裏頭滿滿的熱忱與善意,像是校刊社的學長,對那些惶惑的「自己們」,伸出雙手,高喊著:「這些,這些都是很棒的小說哪!」但是,所謂的選本與導讀,就像是過於精粹的糖,粗曠一點來說,彷彿是「別人幫你讀好了書」的大補帖。德魯米拉們會不會因此失去了那些徜徉、乃至於迷失書海,囫圇吞棗的(幸福?)時光?他們或許將提早幾年,讀到了值得閱讀的小說,窺見小說的秘密與機巧,「憂鬱的歷史」,成為專業的讀者──但是,是否可能,那些業餘的閱讀,亦是一種再也回不去的、寶貴的滋養?經典有其必要,業餘似也有其必要。

  或許,我們都是羅塔米拉。而這篇文章也只是選取了一些,「在閱讀之前便已相信的東西」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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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柏言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