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長長的夏天。

  樹木拱起,闊葉遮蓋天空。長長的夏天,我坐在公園。這是公園的邊角,有數灘紅爛檳榔渣,口香糖和煙屁股,狗糞飛旋蒼蠅。而對面的火車站,仍規律的吐出一波人潮,又吸進一批;跟我一樣等待著的是計程車司機,他們站成相仿姿勢,抽長壽菸,協調接送人客的次序。我早已下定決心這將是叢林游擊戰般的漫長等待,遂刻意選了一張佈滿塗鴉文字的白鋁椅,伴我渡過這個乾巴巴的夏日午後。我認識的人們大多鄙夷著「破壞公物」的不文明,卻無法遏止某一批人在此留下紀念。我其實深深理解,文明從文字始,亦從破壞公物始。我卻搞不懂這蟻窩一般擁擠的Q城,如何值得宣稱「到此一遊」?如何在公廁與資源回收桶的餿臭之間見證「某某某愛某某某一萬年」?就連「微女友」(而非徵女友)、「約砲」者,皆大剌剌伴隨手機號碼銘刻其上。像是通訊設施不發達時期的車站留言板,我幻想著,那些被侵蝕將盡的文字都是即將失傳的密語,他們與她們噘起唇瓣,在某個無人知曉的夜晚,颱風過境之時,在秋天的午後,在長長的夏天……,以手代口,錄下這些無聲的召喚,等待隱形的未來之人,前來交談。

  來到這座公園,並垂降這些文字的,會是怎麼樣的人呢?我重新坐回鋁椅,假寐那樣低著視線,看兒童輕盈蹦跳,看一個媽媽在背後追趕,看老人的步履蹣跚。看見一雙又一雙的鞋,轉瞬消散的鞋印,踐踏過那些人們曾經靜靜刻寫話語的場所。落葉與沙塵飛旋,我想起她。想起她穿梭在櫥窗與櫥窗之間,踩著涼鞋卻如高蹺,每一步都搖搖墜墜像要從鋼索墜落,卻總是讓人無比信任她會從容踩落實地。

  我想起她,想她還居住在一個小小的城鎮。小小的城鎮跟Q城相隔八個火車站名,我會在一個長長的夏天,買一張區間票,擠在人群間行駛過一條橫飛過河的橋,到站後跟隨著所剩無多的人們下車。那是一個廢棄馬戲團般蕭索的月台,站名貼紙零落破碎,雜亂的電纜線築著已無雛鳥的巢。有些不明用途的塑膠管路和電瓶棄置鐵軌旁邊,讓人不禁懷疑枕木的內裡是否早已蝕得空洞無物。剪票員微笑得像一頭頭蒼老的獅子,他們實際年齡或許並不超過三十,只是這個月台空間唯一能供給他們的,只有每天每天拿鞋油把皮鞋擦拭得發亮,並將藏藍色的制服逐漸洗成灰白。

  我走出車站,走過小小的菜市場,繞過幾幢透天矮厝便是林木疏落的棧道。棧道的樹跟這個公園的樹沒差多少,一樣的綠,或者一樣的不綠。那座山彷彿有著無限的時間卻像團塊的雲,拘鎖著雨而遲遲不落。我走上山徑,留意腳底的青苔,並克制著自己不合時宜湧現的尿意。我在心底複誦她的名字,就像站在嚴苛的國文教師面前背讀課文。我深怕忘記她的臉孔──她的臉孔,傻楞楞的駐足看一隻飛鳥從騎樓間穿飛而過,我卻從不曉得她的眼睛裡,何以總是瞭然一切那樣的失去了所有的困惑。她也曾走在這條小徑上吧?在長長的夏天裡,總有水氣蒸騰,隱然在地面迴旋,匯聚成雲。我把雲看成山脈與蒼狗,長長的夏天我乘坐火車,在規律的起伏中半睡半醒聽著窗外的風,細細碎碎糾纏著光與沙粒,刮過玻璃──

  她的住所,就在深深的山的裡頭。

  我盯著錶,早已過了約定的時間。等待載客的計程車已輪過一遍,同一個司機踩同一種三七步,點起長壽菸,讓白煙將自己包圍。當我以腳蹬地,踩出適合入眠的節奏,便決定放棄繼續盯著火車站的人流,直接躺下,躺在公園的鋁椅上。我想起新聞報導裡宣稱要以激烈水柱驅趕遊民的議員,口水直噴的鏡頭。我躺下,感覺背部確實的堅硬,以及冰涼的羞恥感。我認真的擬態,想像那些被外傭推送的年老女士,如何安靜的融入一座公園,不費力氣的坐去整個下午。我的刻板印象讓我踢掉那CONVERSE的長筒鞋,捲起牛仔褲並脫去襯衫只剩一件白吊嘎。我試著讓呼吸糟亂,把腳交疊後高高翹起。

  Q城公園裡的樹畢竟有所不同。我仰望著它們,想著其中細微的神,排列光照、調度陰翳,甚至是葉片翻動的角度。風吹拂,那些刻寫在椅子上的密語,竟忽然數倍放大地喧嘩起來。像無數架鬧鐘敲響,錄音機同時接收三十座電台的音波,或者一群烏鴉黑壓壓的從我的耳邊滑翔而過。我幾乎要把耳朵蓋上,卻忘了所有聲音都從眼睛進來;遂當我發現坐著時所忽略的,刻寫在鋁椅把手內側的一排文字,頓時瞭然,剛才的喧嘩原是盛大的引導與歡迎。

  如果你也是一個人,請來電

  同樣以立可白寫著一排手機號碼,卻嶄新得像是幾個小時前才浮現。

  我讓大腦保持冷靜,繼續搖晃著小腿肚等一個街友似的老頭走過,才坐起,並從口袋裡拉出手機。我翻讀聯絡簿,按捺下那排數字,掛上聯絡人姓名:「一個人」。躺在這個靠近車站的公園鋁椅上,以仰首的怪姿態寫下這排數字的,也是一個人吧?等待著誰、等待多久讓他必須寫下這排符號?過往新聞報導(類戲劇?)的諄諄教訓,怎麼看都覺得用心不軌:詐騙集團仙人跳,冥婚,不小心懷孕的援交妹,或者失婚的婦人在找尋同樣孤獨的鰥夫?種種可能都無法說明,為了什麼要把訊息寫在如此隱密之處,就像他們早已約定好的……,是了,必定已是兩方已然「說好的」。這是他們的默契吧?好比將鑰匙安放門前鞋櫃左邊數來第二個玫瑰盆栽底下,或者只是一個眼神交換,就能讀取彼此手裡的牌。這是共謀。我想著:寫下這行文字之人,或許預想著我所等待的那個伊人,將會在某個時刻抵達這座公園,躺落同一張鋁椅,並且以同一種角度往上看。

  如果你也是一個人,請來電

  這本該是約定好的,一份長途的掛號包裹,等待簽收。然而這一切都因為我的偷窺,成為了走漏秘密的信件,青春電影裡頭讓人直呼太爛了的戲劇性轉捩點:背叛、誤解、錯身而過……

  (這樣的一組號碼,會是我的通關密語?)

  她也曾寫給我一封信,一封手寫的,素樸的信。

  收到信時,我很快從頭到尾讀過三次,便背了起來。臂膀上還掛著提包,藏著半包煙,以及淡淡的菸草味。那信裡的景色我還能描繪,有屋房,木門,清泉,一株阿勃勒,爬滿牆的紫藤與苔蘚。除了她也提及的灰色天空,舊月台,我還能聽見穿破紙頁,漫天炸落的蟬鳴。不要擔心,她說,這裡很好,我常常在山裡散步,散心。信末附上一紙對摺的山中地圖,以紅筆勾描出她平時信步而行的路線。

    我遂擅自把那當作邀請。

  回想起來,那封信的字跡竟與鋁椅把手內側的文字如此相似,幾乎是同一副板模印出。如果你也是一個人,如果……。我又看見她柔軟的字跡(她的唇掀動),在空中飛旋,速描起一座靠山的城鎮,屋房,小徑,以及她的眼睛。她當然是獨自一人,描畫著那封山林的地圖,就如這一句,反覆摺疊的邀請:「如果你也是一個人,請來……

  來找我。

  我遂一個人循著山路,找到了她說的那棟屋厝。阿勃勒正盛放,鵝黃色花瓣被風吹舞,砸落我滿頭滿臉。伸手去抹,卻又立即蒸散成雨霧。她早已不在那兒,屋裡空蕩蕩的一絲痕跡都沒留下,就像留話鋁椅後便驟雨般消失的人們。

  我回到第一次見面的公園,等她從車站步出,來到我的面前;我將讓腦海中的模擬付諸實踐,一派輕鬆的站起,雙手插口袋:「真巧,我也剛到。」這是一個長長的夏天,漫長得像是每個明天都將如此等待。我的餘光將瞥到計程車司機對我微笑,他們欣慰的如同見證一場青春的冒險,而他們的車皆騰飛白煙。

  我決定撥出電話,打給「一個人」。

  我想像著,我將用顫抖的嗓音,道出自己的名字,以及這些日子的事。而她會無比愧疚地告訴我,「不好意思,我記錯時間了。」或者驚叫出聲:「咦?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我的耳力好極了,她必然已經經過那些衰老的剪票員,穿過市集,樹林,泉水,回到山裡。我可以聽見,屋宅空空洞洞,紫藤滋長攀爬,終於覆滿整面牆壁,而阿勃勒在雨中飛舞、旋落的聲音。

  電話只響兩聲,接通了。

    我的話還梗在喉頭,便聽見對方的聲音,沙沙的,啞啞的。而眼前有個女子,從車站步出,很快地坐進一輛計程車,揚長而去。   

                                          --刊載於 《明道文藝》2014年5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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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柏言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