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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莉塔(Lolita),我生命裡的光,腰腹中熊熊燃燒的火。我的罪,我的靈魂。Loleeta,舌尖跳著三步舞,觸擊著上顎的牙齒三次,LOLEETA.

  她是羅(Lo),簡潔的羅。在早晨裡站成四尺十吋身高,只穿一隻襪子的羅。當她穿著家常睡褲時是蘿菈(Lola),在學校則變成了朵莉Dolly),在表格的虛線上則是桃樂莉絲(Dolores)。但她在我的臂彎裡,永遠是羅莉塔。

  在她以前,我是否也曾愛上她的先行者?有的。也必須有。事實上,如果我在某個夏天沒有愛上那個最初的女孩,或許後來也不會有羅莉塔了。那是在濱海的王國(註腳一)。噢!那是什麼時候呢?那個夏天我大概和羅莉塔差不多年紀,你總是可以期待,一個謀殺者的花俏描述。

  各位陪審團的女士、先生們,首先展示的,是那被誤導、單純而有著神聖翅膀的六翼天使所欣羨的(註腳二)。讓我們一起注視著這團令人困惱的糾結混沌吧。

註腳一、註腳二請見:http://paste.plurk.com/show/1847842/

※第一段閱讀筆記:在一切開始前,我似乎該談談我對納博可夫,或者《羅莉塔》的基本想像。但我並不打算如此。我不願意做「一般閱讀」時就能完成的事。我以《羅莉塔》作翻譯,其目的並不是閱讀,而是重寫──或者說,真正的閱讀就該是重寫。我想要就一個寫作者(臨摹者?)的角度,來檢驗這一本書。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我也不知道我的時間允許我做到什麼時候。

  首先,我讀黃秀慧譯的《羅麗泰》所未讀到,卻是非常重要的部分,就是"Annabel Lee"、以及”princedom by the sea”的用典。黃的譯本直接將”princedom by the sea”譯為「海邊」,卻忽視了此句即脫胎於愛倫坡的詩句,並與「安娜貝兒」的召喚有關(此外,頭一句拆字"Loleeta"如果沒有看原文,則不知道此其實亦呼應了"Annabel Lee")。確實,以「海邊」來讀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因為關於「安娜貝兒」的回憶,正是發生於一座海、一座沙灘(主角杭伯特家裡經營的旅館,也顯然濱海)。但乍讀下總覺得不夠入味──或者說,突兀。而最末句指的糾結當然是「戀童」這件事底下隱晦的盤根錯節(佛洛伊德式的受到傷害的「童年記憶」──「那個夏天我大概和羅莉塔差不多年紀」?),然而為什麼是六翼天使(熾天使)?這些我在註腳一、二有稍作詮釋。

  對我來說,這一段作為一部長篇小說的啟動,乃是採用「告解」的形式(「一個謀殺者的花俏描述」),故那必然是「回憶」的敘述,而必然是經過作者「扭曲」的。而扭曲的程度,則要迫使我們要進一步追問:這個告解者是誰?而更重要的,告解的「對象」(各位陪審團的女士、先生們)是誰?我認為,這本小說的Drive並不是羅莉泰,而是主角杭伯特。這是一本杭伯特與心魔對抗,試圖摸清楚「為什麼如此」的懺悔(炫情?)之書。

  我生於1910年的巴黎。我的父親是個和善、好相處的人。他的身體就像種族基因的沙拉拼盤:他是一個瑞士公民,卻混雜著法國、奧地利、以及多瑙河的血統。我將在稍後展示那可愛而迷人的藍色風景明信片。他在Riviera擁有一幢奢華的旅館。而他的父親,祖父與外祖父,分別是販賣葡萄酒、珠寶和絲綢的。三十歲時他娶了一個英國女孩,登山家Jerome Deunn的女兒,並且分別是冷僻學科土壤學及風奏琴學Doeset牧師的孫女。我那上相的母親死於一次古怪的意外(在野餐中,被閃電擊斃)。那時我才三歲,除了一口袋幽暗的溫暖,她留給我的記憶猶如空蕩蕩的洞穴與溪谷。在那樣的時光裡──如果你們還可以習慣我說話的語氣(我正在被監督的情況下寫作)──我童年的太陽已然沉落:確實,如你們所知,那些懸浮著殘餘香氣,以及忽然被闖入的漫步者驅散的蚊蟲。在山腳下,夏天的薄暮裡多毛而如金光閃亮的蚊蟲。

  母親的姐姐Sybil(曾經嫁給父親的表兄弟,而後卻備受冷落),在我家擔任無薪的管家工作。不久後就有人告訴我,她已經愛上父親,而父親藉此輕易的利用了,並在放晴後便忘了她曾於雨中遞來的傘。我非常喜歡她,即使她有著致命的死板規矩。也許她費盡心血的,便是想要將我培養成比父親更好的鰥夫?Sybil阿姨有著一雙粉紅色眼眶的藍色眼珠,以及蠟似的膚色。她寫詩。她是詩的信徒。她說她將在我十六歲的生日後死亡。很快的,她確實一語成讖了。她的丈夫,一個善於配製香水的偉大旅人,花了大量時間在美國建立了一家公司,並買下了一些確確實實的地產。

  我如一切健康快樂的孩童在光明世界中成長:漫畫書、乾淨的沙灘、橘子樹、友善的狗、海景和微笑的臉孔。壯麗的Mirana旅館以我為中心旋轉,就像我私人的宇宙。宇宙內裡漆著白色,外部則是燃燒般的藍。從穿圍裙的鍋盆清洗工人,到穿法蘭絨的上位管理人,人人都喜歡我,寵溺我。年老的美國女士倚伏拐杖,像比薩斜塔(Pisa)朝我傾斜。無錢繳納住宿費的俄國流亡公主,則會買昂貴的小糖果給我吃。而我那「小個兒」(原文是法語)的爸爸會帶我出門划船、騎單車、教我游泳、潛水和滑水。唸《唐吉訶德》與《悲慘世界》給我聽。而我非常喜歡他,尊敬他,並對於他被僕人們議論擁有多彩多姿的女性朋友們感到開心。那些美麗而仁慈的女士,為我付出很多,例如為了我那充滿幸福的喪母情況,長吁短嘆地呢喃,並落下了高貴的眼淚。

  我在離家數哩的英國小學念書。我成天呼朋引伴遊戲,也獲得了優異的成績,並和同學及老師們都保持著完美的互動。直到今天我唯一記得與性有關的事件,發生在我十三歲生日(也就是,我第一次見到安娜貝兒以前)。一個美國小孩在學校學校的玫瑰園中,莊嚴、高雅、純潔並純理論地談論著青春期的驚喜,他的母親是一個著名的電影演員,他極少在現實的立體世界中與她見面。此外我對從旅館圖書室,堆積如山的圖像書中偷來的品瓊(Pichon)豪華裝訂本《美麗女人》,其中黑白交錯,細緻分割的照片產生了有趣的生理反應。而後,父親又以愉快而生動的態度,告訴我他認為我應當知曉的一切性知識。這是1923年秋天。父親送我去里昂讀中學前所發生的事(我們將在那度過三個冬天);但可惜的是,在那年夏天她陪伴著迪亞夫人和她的女兒同赴義大利遊玩,我找不到任何人可以抱怨及諮詢。

※第二段閱讀筆記:這個段落簡要交代了主角的父母身世,納博可夫《說吧,記憶》一書前頭也花了大把篇幅在交代家族系譜。這樣的寫法很容易淪為流水帳,然而納博可夫通過古怪的「母喪」情懷(一次古怪的意外)將之貫穿。而後寫到母親的姐姐,這又是一次古怪的死亡(因為其妹之死而對妹婿趁虛而入的同情與單戀?對死亡的預言)。母體的死亡,意味著主角對「小妖精(少女)」的狂戀?我們或許會說:這也是主角試圖為自己的「罪惡」找尋起源──以羅莉塔為具像──所爬梳的線索之一。我們發現,小杭伯特自小就得人溺愛,而主要的「客層」便是女性,例如流亡的俄國公主、老女士、乃至於父親的「女朋友」們。我認為,這些女性也都是環繞著「母親」的死亡展開,若不是母親死亡,他或許不會遇到那麼多的女人;或者反面來說:這些女人或許正是基於對於小杭伯特「失去的母愛」才對他備加疼惜?而最後一句提及了父親與迪亞母女同遊義大利,顯然也是有趣的鋪墊。父親將兒子理當知道的性知識交付給主角,而小杭柏特顯然沒有滿足。但父親卻隨其他女人去遊玩了,這些怎麼可能不推溯母親之死亡?──母親之死,成為了欲望的原型,與斷裂。

  這當然只是一個「這團令人困惱的糾結混沌」的其中一絲線索。

  安娜貝兒就像這名作者,有著駁雜的血統:一半英國、一半荷蘭。我對她的印象,已遠不及在我認識羅莉塔後了。凡是人都有兩種視覺記憶:其一是當你有技巧地在心靈實驗室中重造意象,並打開眼睛(當我這麼做,我便看見安娜貝兒在我眼前浮現:束起的棕髮、長睫毛、大而鮮明的嘴);而另一個則是當你閉上眼睛,瞬間在你黑暗的眼瞼下方,喚醒客觀而絕對視像化的可愛面孔複製品,一隻塗抹著自然色彩的幽靈。這便是我看見羅莉塔的方式。

  讓我拘束自己,有限的講講關於安娜貝兒的事情吧。她是個小我幾歲的可愛女孩。她的雙親是我阿姨的老友,而他們都一樣的乏善可陳。他們在Mirana旅館的不遠處租了一間別墅。黝黑禿頭的李先生,和肥胖、撲粉的李太太(乳名是:凡妮莎凡尼斯)。我多麼憎惡他們。首先,安娜貝兒和我竟說些無關緊要的事。她舉起滿手的沙,並認它們從指縫間滑落。我們腦子中日日夜夜運轉的,同於聰明的歐洲青年所思所想,我並且懷疑著是否也有其他的天才,像我們一樣對世界感到多方位的興味盎然:競技網球、無限性、個人主義,諸如此類。小動物的柔軟和脆弱,都對我們造成了相仿的傷害。她想要前往饑荒國度擔任護士,而我則想成為一個著名的間諜。

  突然我們瘋狂、笨拙、不知羞恥而苦悶地愛上了彼此。並且是絕望地,我應該這樣補充:這種想要占據彼此的狂熱,只有當我們如原子一點一滴吸收並融入對方的靈魂及肉體,才能消減。但那時的我們並無法像貧民窟的小孩,可以輕易的找到交媾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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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柏言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