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an Miro, Carnival of Harlequin, 1924
〈牙祭〉
之後,母親再也未夢見外婆。家鄉來重慶的人說,外婆的墳前一下雨,總生出一地木耳,黑黑的,在有月亮的夜裏去摘,回家不洗就能吃,不沾沙土。
──虹影《飢餓的女兒》
壹
暗鏽色的陰雲重重,水氣凝重,彷彿只要扭動空氣,就會滲出水來。夕照切割樹影,似女鬼飛甩衣袂,漸入未閉攏的玻璃窗,層層映在鐵椅上如斑斑魚鱗。風吹得書頁啪答啪答響。碰、碰、碰--遠方續有幾扇門被大力蓋上。
長型書桌上橫著一柄暗紅的美工刀,兩盒刀片。幾本翻譯小說隨意堆疊,帳簿、外型樸素的日記本、印有楓葉圖案的長筒鉛筆盒。面紙。閃著紅光警示充電的NoteBook。他貼了數張黃色便條於書櫃上,分是:
芭樂、蘋果(or)蕃茄
原味脫脂優格∕優酪乳
水煮蔬菜拼盤(小黃瓜、胡蘿蔔、豆芽菜)
涼拌海帶絲
另寫有大大的「澱粉」二字,以紅筆劃了個叉,寫上:以蒟蒻代替。
檯燈亮著。他赤身躺於上鋪,炎熱鬱悶。偶有不諧和鼾息。無人注意的角落蜘蛛紮網,白絲染成屍黃,垂晾一頭蛾掙扎後的死體
忽焉韓國女子團體的電子樂爆響,熟眠的他被震醒。抱怨了數句,伸手攫拿枕頭底下的手機。藍光來電顯示:「不明來電者」。
他惺忪開啟:「喂喂?」
「是爸爸嗎?我是小靜啊!」那女子口音詭怪,聲腔極其哽咽難辨,「我是小靜啊,我被人抓哪……」
他心底微微顫動,理悟了些什麼。「你說我是誰?」背景一陣雜訊干擾,悶窒地像在翻找什麼。十秒有餘,那女子才吐出:「你是我爸爸啊嗚嗚嗚嗚,我是林靜哪,救我……」
「白癡,我操!我操你媽個屄!我媽死啦,幹!要唬爛以前查清楚點好不好?」他發出低沉如雷的音頻,「幹!妳媽生妳出來是幹這種事?狗養的!」
「幹你娘!」女人立即轉為冷酷,刷地換了個語氣。「你才是白癡!幹!」
機殼闔上。他的心臟砰咚砰咚,手臂有些僵麻,腦袋依仍混沌,耳際嗡嗡作響。林靜是他媽,兩年前已死了。他攤在床上,將手機隨意扔擺,手沿背的峽凹後摸,一片濕黏。「媽?」蒙昧中他透著床邊的鐵條間隙向下看,消沉的暮陽炸滿這狹仄的房室。
貳
其實他並不胖的。但他總是幾近苦行地看待自己的餐食。1783卡是他一天的基礎代謝;只要低於1783卡,就會瘦。
為避人潮,他特蹺掉一門選修課,乘十分鐘公車往附近的減重門診。果是上班時刻,排掛號時身旁僅坐一著黑色休閒服緊身褲,年約四十的婦女,他推測應是運動後來診。他瞥見她的耳廓埋著數枚小小的圓珠,靠近太陽穴處貼有OK繃布。他同她交談,起了個無關緊要的話題,然後回到耳朵。
這是耳針。餐前按十五分鐘,助益代謝,減低食慾。不會餓嗎?所以我都只按十分鐘。很有效喲,一個禮拜掉1.5公斤。好的謝謝,謝謝他說。
紮耳針痛。醫師熟練地點出穴道,消毒後迅速下針:神門、渴點、飢點、胃、小腸、內分泌……他僅唔兩聲針已盡埋。1783卡是他一天的基礎代謝;只要低於1783卡,就會瘦。醫師反覆地提醒。他在黃色便條紙上用大大的紅色簽字筆刻下:1783。
他據醫師建議買了體脂計,兩千多元的;起床三小時,飲食三小時後檢測。他踏上秤計上的金屬片,腳底貼穩,舉起橫桿雙手平伸。如儀式般,他屏氣凝神。嗶嗶,嗶──感覺四肢有細微電流通過,身體密碼立而浮現:內臟脂肪8,體脂27.2%。確實略偏高,仍屬現代人典型。他繼續下壓按鈕,「體年齡」:39。
他是個僅十九歲的人哪。他微微地前傾,皺眉。參拾玖正是他母親死的那個年歲,不過是兩年以前(他該慶幸他才拾玖嗎?或者他已經拾玖?)。他感到無盡醜惡的紋路自心底浮升,攀蔓他的手、他的臉、他的身體,變為朽敗的圖騰。他推開桌上的物事,將美工刀和帳冊納入抽屜。拉開筆盒抽出鋼筆,將這些數據如實刻入今日的飲食日記。體年齡:參、拾、玖。他決心遠離這個數字。
他的右耳滿布星辰,睡前小心翼翼地翻至左側,方能入眠。
參
無課時,他總窩在房間打線上遊戲。那是款MMORPG,玩家可選擇扮演中古時代的任意人物進入遊戲,殺怪,打敵,賺錢,交誼(包括仇殺以及戀愛)。川流中有魚可觀可捕,NPC發聲自然多變。二十四小時有二十四種光影變化,色調、音樂、事件隨著時間推移亦有流轉。另有家族譜系、婚配系統、拍賣體制,結婚生子買屋養老皆無不可。
他的角色是女弓箭手,他將她取名樂樂。樂樂有一頭粉紫色長髮及背,以貝殼色髮帶箍起,跑動時長長的馬尾靈躍。墨綠獵裝,連身窄裙,棕色古典腰帶。腿細長如玉,小鹿皮長靴,天空色珍珠項鍊。那是現實的他所欣羨的妝扮。樂樂蜂腰款動,面色巧緻如芙蓉,奔跑於寬廣的草原有如騁掠的山嵐。他入主她的身體,成為她的靈魂。他自覺髒濁,玷汙了那副軀體,卻有種說不上的興奮。
某次攻城戰,樂樂戰死,他伏在閃爍「RESET」的螢幕前哭了許久。他下定決心:不願再見樂樂死去。他灌注大量金錢為樂樂添補各式「神裝」。樂樂變得驍勇善戰,攻無不克。樂樂成了人們爭相邀約的女武神。他笑著點擊滑鼠,口塞薯片,看樂樂花枝招展地攻下另一座城池。
他有個公,打王時認識。兩個禮拜就步入禮堂,親友滿室,大放煙火,直喊著送入洞房,早生貴子。他們用遊戲中稍嫌生硬的動作指令擁抱,接吻,拋捧花(可惜沒有「進洞房」的指令)。公上線就敲樂樂,說:「婆,公公每天都好想妳,好想見妳一面……」
樂樂是學生:單身,二十一歲。他覺得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已經是可以被慾望、亦可以慾望人的年歲。公是三十二歲的工程師,明著和樂樂坦承他已有妻,子四歲。每月第二個週末妻攜子回娘家,家中無人,也可以出來。樂樂知道他的意思,只是不願順著他的意。
他們交換過照片。公的照片稚氣未脫,小鬍子,頰邊仍有幾粒小痘子。瀏海旁分,黑框眼鏡,竭力擺出年輕的姿態。樂樂的照片是名短髮倩笑的女孩,他隨機擇一人氣普通的正妹相簿抓的。他只是稍變動以繪圖軟體,將廁所潔白磁磚的背景,改置為一座山煙縹緲的森林。
「婆這真ㄉ是ㄋㄇ?真ㄉ好漂亮好有氣質ㄛ!本人跟平常說話ㄉ感覺一樣ㄝ!」公深情款款地說,好愛好愛。公將花費現金五千元購買的龍族項鍊摘下贈予樂樂,其隆重彷若加冕皇后的儀式。
接過項鍊,他為他的編織感到津津自樂。
公隨即要求見面。
肆
母親的工作是看顧魚塭,去世的祖父留下幾口,全留予獨子的父親。祖父生前待人慷慨,在地方上頗具聲望,即使接連遭逢漁業不景氣,仍能靠熟識的魚販維持營運,生活還算從容。父初始和母親一同經營,亦頗具聲色。然而後來照顧魚塭的責任全落到母親肩上。父親跑哪去了?母親說:「沒錢了就會回來。」
母親的身型修長,生得甚是標緻。出門工作前總要費近一小時整裝、化妝。穿耳環、繫項鍊、擦指甲油、撲粉、畫眉、抿唇紅、敷腮、戴假睫毛……他發覺樂樂和母親相像,都有雙潭澈的眼,以及兩條纖長的腿。只是母親的眼尾有些細紋,膚色黝黑,聲音略帶沙啞。他枯坐一側,看著對雕花大鏡左擺右擺的母親,沮喪地想起:樂樂老了大概就會變成母親的模樣吧?母親對著落地鏡,朝一頭卷髮噴了噴定型液,滿室充盈刺鼻香氣。
母親掀離仍殘貼「囍」字大紅紙的房門,穿著拖鞋啪噠啪噠下樓。祖母正食晨齋,端坐椅上讀報。祖母見母親這身打扮,面容即覆冰雪,冷淡地說:「我要同妳說幾次?只是出去看個魚塭穿戴成這般是給鬼看?妳以為我們家多有錢供妳這大奶奶呵?」
母親自架上取斗笠戴上,抿抿唇紅,「窮?呵!可我有本錢哪!」,她轉了轉手中的鑰匙圈,鮮麗地繞越祖母,逕出家門。
「家門不幸喔……」他常見祖母的背影在龕前喃喃跪下,聲頻之低,料只有祖先聽得完全。其間夾著一些他聽不太懂的方言,似是有押韻的禱咒。
他對香的氣味過敏,只要聞及那薰味便覺暈眩欲嘔。然十二歲起,父離家,祖母亦因腳骨骼退化,而要求他每日傍晚登三樓廳堂敬茶。每值大日落下,他便拾陡斜階梯而上。轉開貼有門神像的鐵門,來到廳堂。
廳堂因長年焚金燒香,已燻得壁垢黑黃。他先將黃銅水壺裡的茶水引入紅色神杯,舉杯三拜。後憋氣持賴打點燃三蕊香(不可引龕前的蓮型燭火),對著媽祖和祖先黑檀牌位再拜:「願三媽保佑我們家:阿嬤長命百歲,爸爸媽媽身軀康健……。」念畢大咳。
他的母親是祖母為彼時三十六歲的父親娶的越南女子,十八歲來台,便再沒回去過。母親初至台灣,尚在家中料理家務便打扮得非常豔麗。父親亦未沉迷賭博離家。那時人們只道母親年輕,尚在愛美好梳妝的年歲。母親的悟性聰穎,初僅半年閩南話便說得流利,中文也流暢。不只助丈夫經營魚塭,將家裏安置妥貼,待人處事亦甚得體。鄰人讚不絕口,皆稱是詹家祖上修來的福氣,才讓阿忠娶得這樣一個才貌兼備的賢內助。
祖母總是忿恨地說:「你們這樣講是在說我們家的阿忠很差嗎?」坐在一旁的母親撥理瀏海,默然苦笑。
伍
扭開檯燈,光的幅員如沖積扇攤展。鐵椅冰涼。他書寫著當日的飲食日記,這是第十三日。飲食日記飾以藤蔓花邊,以24級字印著諸多鼓舞的句子,如「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或者「曲線有理,窈窕在望」。他很樂意接受這些句子的鼓舞。
他自那只長筒鉛筆盒揀出一管水性簽字筆,寫下:
早餐:水煮蛋一顆(去蛋黃)、脫脂牛乳200C.C.
午餐:涼拌海帶絲一盤、葡萄十顆
晚餐:燙青菜(菠菜)一盤、蘋果一顆
早上他為提神泡了杯即溶咖啡,但為向醫生交代便篡寫為牛乳。
碰碰碰有人敲門。他靜默,裝作無人,悄然以美工刀(他不用其他刀的)劃開蘋果,果皮一片一片攤落於淨白的面紙上。他喜歡將美工刀按進按出,聽那粗糙的聲響如穿磨泥牆。碰碰碰、碰碰碰又敲了第二回、第三回,依舊靜默。他將刀和蘋果放下,按壓右耳的耳針,感到一陣幻暈──他聽聞那人踅離的腳步聲,續敲擊旁鄰的房門。
陸
他家臨海。
欲至海濱,須先穿越巷尾的碎石路。碎石路上偶有大片椰子樹葉墜落,他必須輕躍而過。不意踩到人孔蓋沉沉搖動,會發出鏽蝕般的悶響。兩側以較大的石塊堆砌矮牆,灰石縫叢生含羞草和鬼針草,上繞防竊鐵絲網,儼如國之疆河。孩提時他常鑽過坍垮的小間縫,至周婆婆家養的沙漠玫瑰盆栽,觀蚜蟲群襲瓢蟲。行過碎石路尾的橫阡路,便是海堤,堤上繪有國小學童的油彩。
越過堤防,便是礫石灘,更遠處即是海洋。礫石灘散置著居民扔擲的家具:破裂的沙發、電視、他亦看過一套穿洞的音響。防風林稀疏零落,海藤滋蔓易勾人踝與鞋,而地多碎片、玻璃,行走須特外謹慎。雖地惡如此,他仍習慣在無事的午後帶著書本往海濱跑。坐在浪濤不至的高處,攤開書,赤腳感受砂礫破浪的濕潤、冰涼。
他最喜看夕陽垂沒入海,雲霞幻變的天際(當然,他須在日頭全沒下前趕回敬茶)。彼時,潮汐湧動,星斗乍現月亦稍升,遠方的小琉球島燃現燈火。
他同他母親來過一次。那時母親因流行性感冒未能前去魚塭,她坐躺床上咕噥:「我應該去的,躺一下今仔也沒有什麼。」
「沒關係哪,只一天而已,不用把自己逼那麼緊。對啦,妳不是還沒去村後的海看過?我給你介紹一個秘密地!那裡的日頭有那麼大一顆!」他興高采烈邊比畫邊說。
「不用啦,每日要去工作就會經過嘞……」母親執意不肯,他邊拉邊哄,三延九請,母親始願齊去。
他領母親穿過碎石路,走旁側的礁石階梯,立上海堤。海風襲來,他的母親縮抖了幾下,打了個哆嗦:「好冷哪。」,他將他的棉質外套脫下,交予母親,她反手揮拒。她揀了枝淡土色的枯木(他說:是漂流木呀!),指在空中甩動,揮出「錿──錿──」的聲響。
時已入晚,潮汐湧現,海岸寥有人跡,一小撮釣客擺了矮椅群坐突堤,腳旁各擺了透明塑膠桶。他們跳繞過數個消波塊,避開玻璃碎片滿地的馬鞍藤區,下行至海崖的窄長凹陷。「要小心哪!這裏青苔很滑!」,他牽著母親的手,如履薄冰。
已是浪花可以打及的高度。海風拂揉母親已由捲變直的髮絲,他辨別不出餘殘的金黃是母親的髮色還是暮色。她輕嘆:過往少有機會看海,對海有極大的憧憬;後來見到了,也不過就這個樣而已。母親彎腰蹲行於圓滑石堆中,挑揀一陣,擇了片薄石。然後站起,輕喚:「嘿──」,揮出一袖涼風。他們的目光循著石片,彈跳了好遠好遠。她的臉頰被曬得紅通通的,略帶沙啞地說:「我一直以為我才二十。」
黃昏降幕,海的波紋連綴無數個閃亮的V字。成列宿鳥正筆直穿越暮靄。一周後,颱風來襲,魚塭沖毀魚苗潰散。
柒
為避免餐局或過盛的食欲,他上完六點的文學概論就直接返回寢室。他今晚的餐食是香蕉一條及葡萄柚半顆,側門水果攤買的,他極厭棄超市那種人工的溫馨氣氛。水果攤老闆娘因他時常光顧,與他甚為熟稔,常會同他聊個兩句。今晚她便與他談及前陣子風颱的消息,抱怨最近果價漲得要死,快不能活。他帶有安慰地說:「不會那麼慘吧?」
關門。他一面剝香蕉,一面開啟電腦。輸入帳號、密碼,登入遊戲。熟悉的樂聲響起,今日要探索新開放的地圖,同公。距公提出見面請求已逾一個月。他屢屢以考試為由閃避,言再熟一點嘛,再熟一點再見面。
公點擊「哭」,男角即跪下拍地:「婆,公是真ㄉ真ㄉ真心愛你ㄉㄚ!」
樂樂發出安慰指令,拍拍公的背,道:「嗯嗯,公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你是真心愛我的啊。可是時間還要長一點,不是說什麼路遙知馬力,我也會比較安心哪!」
公遂將手上的戒指摘下予她。
碰、碰、碰、碰、碰、碰
有人敲擊房門。樂樂正在酣快殺王,他置之不理。接著又敲了第二回、第三回。砰砰砰,碰碰碰。令人不耐,不知道禮貌嗎?射擊。咻咻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耳機裏殺響震天。
「喂喂!有人在裡面嗎?我是宿服會的幹部,有重要的事!」
他抱怨了幾句,只好點開對話視窗,迅速敲下:「抱歉,接電。」將遊戲視窗縮到最小,返回桌面。拿下耳機,「請進!」他喊,「請進!」,他放大聲音恐外頭的人未聽見。
門艱困開啟(他的房門過低,開啟時總會磨擦地面發出「吱──」的尖響)。那男子無袖白吊嘎、運動褲、藍白拖,雙手大幅擺動隱入,肩上扛了把木吉他。髮絲挑染依稀可見酒紅殘跡,只是已紅黑交雜,如荒蕪田野,略有白髮突兀岔出。他見其未著宿服會的紫色背心,便知此人並非幹部。他在心底暗罵幾句,悔恨開門。
「有什麼事嗎?」他轉過身子,直目電腦冷道,鐵椅發出機乖騷響。
「要不要聽我彈吉他?啊?」那人的聲音悶沉令他感到威迫,彷如發布詔命。不待回覆,那人逕坐於地,將吉他橫擺於腿上。「我唱給你聽,以後會唱給更多人聽。」說罷便自顧自地刷了起來:
花紅的嘴唇,含淚可愛的目睭,乎阮再想起,永遠不回的戀夢
他聽出那是首耳熟的歌調,小時和祖母參加農會辦的「老人會遊」,開雜貨店的阿通叔在遊覽車上必點唱的──他記得阿通叔唱的是日語版本。
(阿通叔前年吞老鼠藥死了,屍體臭爛才被鄰居發現。在美國當精神科醫師的獨子寄了十幾萬,要葬儀社幫他處理,當作了卻父子的情份。)
他依稀記得旋律,歌名卻記不太起來。那人的歌聲實不特別令人驚喜,卻令他感到胸口沉悶,竟跟著在心裡哼唱起來。他腦中浮現老家三樓的廳堂、神龕,魅款的紅燭照映亮三媽的黑面,有如待嫁新娘。
只有來抱著彼日初戀的美夢,來過我一生,啊──可憐青春夢
窗外忽然降下大雨(或只是他戴著耳機未察覺?),閃電交錯雷聲隆隆。房內的浪潮翻騰湧動,若有虛線的巨石墜落,轟然濺起水花。他驚察時已被海水環繞,孤立狹窄沙洲,任浪潮漫至腳踝、腰際,甚而胸膛、鼻腔。他欲放聲呼嚎,卻無氣可換。大海之女呢?神呢?他瞥見架上的鏡面,只映出一座繁複的蜘蛛網絡。
「還要聽什麼?」那男子停下,若有靄霧橫生。
他無語。
「嗯?這間房有人請修網路吧?喔對咯,我還沒有自我介紹,我叫蒿里。沒有騙你,我是來檢修宿網的,領宿服會的薪水,只是不想穿紫色的背心而已,我討厭紫色。」自稱蒿里的男子將手穿入頭頂那窩亂叢,前後大力地抓了抓。問:「你叫什麼名字?」
「詹。」他生冷回應。
「我看看……」蒿里將吉他擱靠於他從未來住過的室友的椅後側,吉他撞擊椅背發出「咚──」的清澈聲響。他的右手插入口袋,翻攪一陣掏出一張揉皺的紙,將紙張微貼近眼,輕唸:「詹、永明?」
他似聽見潮水退落的聲音。
捌
「永明哪……」
颱風後他們家變得極其貧困。魚塭的機具和波堤皆遭摧毀,每月只能領受政府災害救濟金維生。母親像頭鬥敗的雞,鎮日不是垂坐藤椅,便是臥睡於床。蚊帳已許久未收下。她將彼些昂貴的保濕霜、乳液、粉餅、腮紅、口紅盡收盒底,髮絲蓬亂亦不顧了。他同她說話,她只是不斷重複著他的名字,像一只損壞,不斷複寫的唱盤。他漸漸不和母親說話,他再不想聽見他的名字。他第一次那麼恨懟自己的名字。
幾次母親出家門,反常地,只為偷偷添買先前鄙棄的優酪乳。「永明啊,媽變胖一定很醜,沒人要。女人要靠自己,不維持身材就是不知羞恥。」母親三餐不食,僅飲脫脂無糖優酪乳。她選在祖母午睡時出門,並將買回的瓶罐小心地埋入冰箱深處。
闇夜深靜時,他常聽見隔壁房的母親急促地跑至對巷水溝嘔吐,伴隨夜半狗群錯落驚吠。「痾──痾──」嘔吐聲迴響於街弄間,似要將胃腑嘔出來般。他能想見腰桿彎折、不斷嘔吐的母親,以及月光下青苔侵覆的小溝。
某日清晨,祖母在冰箱中發現剩餘一丁點的優酪乳瓶;她暴斂橫眉,叉著手坐於大廳樟木椅。半晌,母親轉醒,紅白拖啪搭啪搭步下樓,惺忪瞥了祖母一眼,
便欲進盥洗。祖母站起,向前攔阻,大聲喊了母親的名字,劈頭大罵:「我們家已那麼窮了,還去買這什麼優酪乳?妳以為自己還是以前那大奶奶?我們家養不起妳這種人喔!妳不賺錢就罷,要吃垮我們家,就給我滾回妳老家去!喂!永明!你看你媽這樣欺負我們台灣人!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喔!」
祖母拾起竹掃把,反握帚柄抽打母親。祖母邊打邊哭邊罵,母親則是任由她打,不發一語。啪!啪!啪!、啪!啪!啪!……陽光躡入浮塵,在她們的臉上推移,有如鍍金。祖母打了一陣,許是累了,將掃帚扔棄。婆媳倆緊緊擁抱,於冰箱前跪坐,齊哭許久。
隔日,母親起了大早。盥洗後,將剩餘的化妝品自盒中取出,擺在梳妝檯上。手指沾黏一片化妝棉,以化妝水濕成
硬幣大小的圓圈,略速地拍潤臉頰。壓出米膚色泡沫狀的隔離霜,勻散;遮瑕膏在後,覆蓋日深的暗沉與黑眼圈。然後
是BB霜。撲粉,打亮鼻梁、眉梢。塗抹口紅,安黏直長型的假睫毛。她換上十六年前結婚時,謝送賓客穿的桃紅色露背
洋裝。她滿意地抿了抿唇,在落地鏡前轉了又轉。
隨後她疾奔出去。
母親路頭弄尾地喊,淒聲哭叫。村人們好奇,探出門來一窺究竟;而一些好事的便沿路尾隨她,哄哄鬧鬧的,聚集於村裏常舉辦祭神慶典的廟前廣場。母親見人群漸匯,遂將麂皮黑跟鞋卸下,擺在已先行備置好的矮椅旁,拉起委地長裙,巍巍站上。
她輕呼一口氣,兩行淚就落下來,彷彿排練許久的戲。她說其孑身來至異鄉,為夫家奉獻,戰戰兢兢仍不得婆婆歡喜,甚而丈夫亦拋妻棄子離家。並指控祖母將她的胸罩內褲、化妝品撥掃於地,並不予她出門,不給飯吃,長期的精神凌遲。她褪回黑褐的卷髮與垂吊的珍珠耳環激動地在風中震晃著。淚水滾落眼影,像極黑濁的土流;母親哀嚎煞如女鬼,極其冶麗並且恐怖。
「彼個精明的女人喔──」茶餘飯後村人們總會這樣子開場。
玖
公問:「婆,ㄋ是真ㄉ存在ㄉㄇ?」
公說,他已簽字離婚,孩子歸女方。
「樂樂,這樣可以ㄇ?可以見我一面ㄇ?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人ㄌ──」
拾
他沒想到蒿里那麼變態。
不是宿服會的,也不會彈吉他。蒿里說他是送快遞的,為他送過幾次減肥藥和消脂茶。他說,怎麼可能,我完全沒有認出來。(那個消脂茶讓他瀉了三天的油。)
「因為戴著口罩吧。」蒿里同他解釋,一面把套子戴上,進入。「這也是我們的緣分。」
做愛可以減肥,不同體位消耗的卡路里皆不同;蒿里動得很勤,一定消耗得更快。汗漿、體液──這些是熱量從身體逸出的證明。他們做愛不發聲響,他覺得那很可恥,也要求蒿里不能出聲。他感到無比的飢餓,除了撕裂便是飢餓。蜘蛛在他們頭上紮網,房內只有鐵床搖動的機乖悶響。
(他的書架上有川端康成的《雪國》、《山之音》。三島由紀夫的《假面的告白》、《禁色》。德勒茲的《千高原──資本主義與精神分裂》;太宰治的《人間失格》、《斜陽》。邱妙津的《寂寞的群眾》……。)
肉和肉的拍打常讓他想及老家的浪潮。
拾壹
「永明哪,你看媽是不是愈來愈胖?……我好噁心,像頭母豬,自己看了都想吐……」母親有氣無力地攬鏡左右端看,臉頰瘦削有如髏骸。
母親前不久已停了月經。再來是貧血,心悸,無法久坐、久站。她鎮日躺臥床鋪,那條鴛鴦被子拉得緊緊的。不是睡眠,便是發出一些泛無的嘆息。她拒絕進食,只飲水和脫脂優酪乳,連水果也不吃了(她嫌惡地說:那帶有糖份喔!)。初時他強餵她粥,她仍會以指摳搔喉嚨催吐;至後來,甚至無須施加外力,便會反胃嘔吐。他須定時拿抹布擦拭床褥邊零落的穢物,但再怎麼擦仍恆有膽汁的腥臭味。
「不會哪,媽,妳沒有胖,妳太瘦了……。」祖母已去世,神龕沒人拜了。也不會有人管妳化妝、吃飯咯。
「不必安慰我……我自己的身體我最清楚咯!……」她舉起那細瘦的乾柴,用力揮了揮。
「真的,媽,拜託妳,不要不吃飯……」他哽咽,眼眶淫浸淚水,「再這樣下去,妳真的會死掉……」
「……與其變醜,我寧願去死。」母親凝目鏡中的自己,雙眼毫無一絲波紋。那是他見過最寧靜,最枯老,最接臨死亡的海景。他瞇起眼,恍如目睹罪惡的、不可逼視的強光。
拾貳
他和公約定晚餐。七點二十,於市中心,四十二樓西餐廳。他絕無可能上去過的。即使共處一座森林,樹冠上的巨大鳥巢,趴伏地面的菇蕈亦只得仰視。
他已遲到,有意的;他期待隆重的、被注目、被等待著的現身。因此七點,該當出門的時間,他方梳洗畢。昨晚至今他僅吃過一片全麥吐司,一顆橘子。他書寫飲食日記的「第137日」,深感肚腹空蕩,卻十分有成就感。應該還可以吧?他滿意地撫摸自己的臉,檢視鏡裏裸裎的身體──經過錘鍊,這樣的體態,就是少女也會欣佩吧?媽,這是妳期待的肉身嗎?樂樂呢,是不是更貼近妳咯?
不,還不行,絕不可因此自滿怠惰。
他盡力延展自己,臀大肌、半腱肌、腓腸肌;接著是腹直肌、闊背肌、三角肌、肱二頭肌……他想及海,彼座無序而空白之海。感覺有柔馴之光黏覆於膚,無邊清澈,無邊幸福。他竟感到微微硬勃。
他將蘋果對半切片,納於塑膠製密封盒中;待至下樓,放入公用冰箱,回來仍要吃的。他忽焉想起:「已許久未量嘍──」因而他自床底拉出體脂肪計(他竟覺彎腰亦使他欲嘔):踏上金屬片,拾起橫桿將手平伸。嗶嗶,嗶嗶──三十七歲。「三十七,」他默念。
碰碰碰、碰碰碰。他聽得那敲門的節奏正是蒿里。「進來吧,」蒿里走進,帶上門。他並不迴避赤裸。此時窗外已是藍染的夜。月未出,房內只開照明微弱的檯燈,光的幅員僅及腰身。穿過重霧般的光,蒿里亦卸下衣裝(那是件藍色的格子襯衫)。他第一次察覺,原來蒿里竟與自己如此相像。
「你是不是又瘦了?」蒿里的手圈住他裸袒的腹肌,指頭輕擊,他感覺自己有如鋼琴被彈奏著。
「我覺得我好像又變胖咯。」他苦惱說,「最近好像有點墮落。」
「不,你真的已經很瘦了……,拜託,不要再瘦了,再這樣下去……。」他覺得頭痛,耳針似接收了什麼,微微鳴動。
打開霉味濃重的鐵櫃,他揀了件桃紅色露背禮服。
拾參
那是一座終年籠霧的山城。約略是秋夏之際,他們全家出遊。他在後座,父親駕駛,母親則坐副駕駛座。路上他們並不交談,偶爾母親會問父親:「還要口香糖嗎?」,父親答:「好。」母親便抽兩張加油附贈的面紙,接下他口中嚼乾的;並為他攤出另一條新的。車上卡帶放著任賢齊的〈傷心太平洋〉,時正熱播的「神鵰俠侶」的主題曲。他輕聲跟著哼和。
他看著母親和父親的肩膀隨路況地形彎路起伏震動,覺得幸福心安。
時已入暗,霧更濃,行道旁卻無一盞街燈,只得仗倚車頭大燈前行。父親極謹慎地握著方向盤,將脖子伸得長長的。母親則只是沉默地望著前方。那是條針葉松密蔭的產業道路,常有大型砂石車、水泥車轟然而過,道邊密密雜雜地拉著黃色工程線。他幻想他們如一艘潛行深海的艦艇,正切破凝重的水牆,探測沉沒海底的寶船殘骸。歌曲轉入專輯的最後一曲〈心太軟〉,他們正好駛進較平坦的聚落區。
「哦──原來這裡也住了那麼多人哪!」母親驚呼,他將窗子拉下,似有薄霧滲入,帶著人家炒菜的新鮮油煙味,「是炸魚吧?」母親問。「聞起來是的。」父親答。接著是臭豆腐濃重的刺鼻空氣,他喊著想吃,卻找不到那發散劇臭的臭豆腐攤。狹矮平房依傍而立,如山筍疊生。電線編織繁密,多數屋頂裝有小耳朵,他似能想像眼前景象換成接訊不良的電視螢幕,黑白間襲,不時發出「滋──滋──」的噪響。
「我記得在這裡的呀……。」他的父親道,母親不語。「什麼在這裡?」他問。父親不答,只是循著霧中雜亂的標誌繼續左彎右繞。「就是這裡了。」父親輕呼了一口氣。車停下,眼前是藍綠紅的三枝大傘插在水泥桶柱中。是個魚販攤,傘下擺著咕嚕咕嚕打氣的巨大塑膠桶,桶中只養塊頭甚大的蝦。
「這種地方為什麼有這種店?」他確實想過這個問題,卻立即被一種「希望它存在」的意識說服了。他們走下車,父親把門鎖好,貌似店主的光頭男子刷地拉開鋁製橫向紗門走出。那光頭男子初見父親露出訝異神情,隨即咧嘴而笑;父親則殷勤地握住他的手噓寒問暖。他感到喜悅,回首望向母親,母親正冷冷地凝視水缸中促游的蝦。
「唔,ㄚ立,我們找這找了好久啊。我記得兩年前來街道不是這個樣子哪?難道是我記錯咯?」
「我們這裡霧多,路又難認,連住在這裡的人都常走錯。」
父親和「ㄚ立」聊得甚是愉快,從上次的同學聚會(他父親缺席),談到外省籍的國文老師心臟病發猝死──他因而猜那是父親的高中同學。談了一陣,父親向「ㄚ立」買了三萬五千元的蝦,約好空運至他家。他開心極了,回過頭望向母親:「那我們可以吃很久的蝦咯:鳳梨蝦球、火烤明蝦、蝦仁炒飯……媽媽會做吧?」
雖然他並不明白為何要買那麼多,仍開心地手舞足蹈,甚而忘了他對蝦有極嚴重的過敏。在夢醒以前,他似瞥見母親在桶中如蝦游徜,並逐漸轉為熟透的鮮紅。
拾肆
他流望車外街景,如漩渦裏快速轉逝的泡沫。他發覺司機不斷透過後照鏡瞥探自己。他在看什麼?是什麼呢?他感到被注目的虛膨的喜悅(彷彿所有的鎂光燈皆為他盛開);卻又無比地哀傷。似將獲得夢寐以求之物,卻必得拿出等值甚至更多的東西交換。他自以為那便是出嫁新娘的複雜心理。他調了調鞋跟,「麂皮的果然還是有些不合腳哪……」
忽然一陣爆響:「I want nobody nobody But You,I want nobody nobody But You……」應該是公(喔,待會要記得關靜音)。他自包包中抽出手機,仍不斷震動著。藍光顯示:「爸」。
不必找了。他略壓低裙翼,跨出車門。噠噠、噠、噠噠、噠、噠噠。他的腳步沒有遲疑,有如擊打在地面上的強勁雨點。就像彼些於米蘭、巴黎走RUNWAY的高級時裝模特(他想起的是Heather),有力、孤獨,四周的風皆為他而生。四十二樓嗎?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他想,待會就可以好好打打牙祭了。該會有肋眼排吧(那如蜜漿湧冒的鮮美油花)?他要三分的。還有他最愛的鮑及龍蝦,定要吃他個三兩份。飯後,他不要Häagen-Dazs,太甜;Movenpick剛好……不知道吃完會不會吐?
希望公不要被這樣驚人的食量嚇到……或許他會覺得很可愛?啊,待會服務生若問我是否訂位,我不知道公的名字哪。公應能一眼認得我吧?我穿了約定好的服裝嘞──對咯,公的燕尾服西裝應該和我很搭吧,郎才女貌。他看到我會說什麼咧?會紳士地(擦古龍水、戴白手套的)為我拉開座椅,輕道:「請坐」嗎?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他覺得非常非常飢餓。包包裡,一柄生鏽的美工刀,隨著他的步伐震盪著。
--獲2011年第二十九屆全國學生文學獎大專小說組二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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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
當那些飛揚的事悄悄的待著,像是傾斜而不再掉落的沙漏。S傳訊息給我,說我得獎了。
那時我正要上返鄉的客運,我在那狹仄的座位上蜷縮著,打了通電話給鳳山的母,要她幫我查詢得獎訊息,她說她在外,要待會才能用電腦。在車體沉默的運行中,我腦中轉過無數個念頭,其中不可否認的,大部分是一些芭樂而平常惱人的猜想:那封簡訊會不會只是S掩著嘴敲出的一個無聊騙局?不過,到底為什麼會得獎呢?這是第一篇小說啊,太扯。雖然寫出來時覺得很爽,但大概只是砲灰。啊,其實細想起來,沒那麼差?評審會是誰?隔了約三十分鐘吧,母打給我,說:「網路上還沒公布呀?」
「妳再確定一下,妳再確定一下」猜想換來的結果只是延宕,而現在變得我不相信失敗了。我要她確認,我背出了那個網站的全名,要她搜索,她說:「我找你弟來看。」
電話掛上。我繼續蜷在那個軟墊上,瞪向窗外不斷飛馳而逝的泥橋,睡意全失,甚至開始幻想如何書寫感言以及簡介。而突然想起,S也有投稿啊,他會不會落榜啊?我最怕的就是強顏歡笑,而更可怕的是我總看得出來。對了C也有投,P也有投。這是不小的獎啊。
此時,母又打來,接起:「弟說你沒有你的名字啊?」
「你確定?」
「確定。」
幹我被耍了嗎?「你確定是二十九屆的嗎?明道辦的喔,全國學生文學獎喔!」
「欸......」母沉吟了一下,高叫起弟的名字,「我待會在打給你嘿!」
寂寞的電訊在沉靜如荒漠的車體中,敲打著共振的鐵片,一遍一遍響起。洞穴般的回音,我悄聲的說,卻不斷的迴旋放大。那些坐在我身旁囤積肥肉的老男,或者剛剛起身走向廁所的婦人,都偷偷聽著我說些什麼嗎?這是他們合謀籌劃的騙局?暗中慶幸著那個路人得到的不是首獎而竊喜?或者他們早笑著把把另一座我不知曉的獎盃從背包裡偷偷摸出,擦拭過一遍。
然後我就開始寫小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