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鯨記》

第五十九章奎奎格入棺

  查漏的結果,發現上次在艙裡的油桶都完好無損,因此,斷定漏洞一定是在更遠的什麼地方。由於風平浪靜,他們愈摸愈深,愈翻愈遠.真是鬧得天翻地覆。連底層的那些大桶也不安穩了;好像是把大地的鼬鼠在漆黑的深更半夜裡趕到光天化日的甲板上。他們掏得那麼深,那麼遠,把埋在最底下的陳年骨董、腐腐爛爛、模樣難看的大桶都掏了出來,簡直令人以為再掏下去,連那隻發霉的、做墊腳石用的、裡面藏著挪亞船長的錢幣和一份份預告古代洪水就要到來的傳單的桶也要掏出來了。翻了一層又一層,水啦、麵包啦、牛肉啦、開裂的桶板啦、一串串的鐵箍啦,什麼都掏出來了,最後弄得甲板上堆塞滿了,無法走動,空洞洞的船殼在腳底下發出了回聲,彷彿是在踩過空空洞洞的地下墓窖,像一隻空腹大瓶子在海裡搖來晃去。這條頭重腳輕的船,像個枵腹的學生裝著滿腦袋亞里斯多德學說。還好,當時颱風沒有來光顧他們。

  且說就在這時,我可憐的異教夥伴,我的最知心的朋友奎奎格卻正患著寒熱症,眼看快要結束他那無限的生命了。

  請記住,在捕鯨這門職業中,從來就沒有什麼閒差事,高位同危險是分不開的;即令做到了船長的職位,也是爬得愈高,愈是辛苦。做為一個魚叉手的奎奎格也是如此,他不但必須勇敢承擔活鯨的一切狂暴,而且還要在巨浪滔天的大海裡跨上致人死命的鯨背;最後又要鑽進陰暗的船艙裡,整天在地下密室裡汗流浹背地忙著,堅毅不拔地處理那些最笨重的油桶,把它們儲藏得妥妥貼貼。總之,在捕鯨業中,人們就稱魚叉手為管倉人。

  可憐的奎奎格!當這條船將近出空的時候,你真該匍到艙口,往下邊去望她一望;在那兒,這個刺花的野人赤著上身,穿著一條絨褲正在又潮濕又油膩的地方爬來爬去,活像井底一隻點點綠色的蜥蜴。那地方,不知怎地,好像就是這個可憐的異教徒的一口井,或者是一間冰屋;說也奇怪,儘管他在那裏熱得渾身是汗,卻突然受了一陣可怕的寒,發起寒熱來了;最後,經過了幾天的折磨,他躺在吊鋪上,已經緊靠死亡的門檻了。在這麼疾病纏綿的幾天裡,竟把他消耗得只剩一口氣,只有一個刺花的軀殼。可是,雖然他全身消瘦,顴骨也尖聳,但他那雙眼睛卻似乎愈來愈滾圓,愈有神氣;那雙眼睛竟顯出一陣奇特的柔光來;他躺在那裡,雙眼神情而柔和地望住你,神妙地證明他身上有著死不了、垮不掉的不朽的健康狀態。而且好像水上的圓波那樣,當圈圈變得更細更弱的時候就擴散開來,他那雙眼睛似乎圓而又圓,像永恆的環。你坐在這個逐漸衰弱的野人身邊,就不知不覺會有一股說不出的畏懼,而且看到他臉上的那種奇象,就跟索羅阿斯德(古波斯祆教始祖)臨死時伺候在側的人看到的那股神氣一模一樣。因為究竟什麼才是人類可驚與可怕東西,迄今還是既無言傳,又未載於冊籍。而且在接近死亡的時分,究竟是萬念俱消,還是像具有最後啟示的痕跡,那只有死過了的作家才說得出。所以這時,當可憐的奎奎格寂靜地躺在晃來晃去的吊鋪上,翻騰起伏的大海似乎在溫柔地搖他到最後的安息地,海洋上眼不能見的漲潮正愈漲愈高地把他升到命定要去的天上去的時候,你看到的悄悄出現於他臉上的神秘的暈色,其高超與神聖,不是行將死亡的希臘人的意念所能比擬的。

  水手們都沒有當他是無藥可救的病人;至於奎奎格自己究竟對於病情如何想法,從他請人幫一個古怪的忙就足以充分表現了。在灰濛濛的晨班時分,他要一個人到他跟前,當時天剛微明,奎奎格抓住那人的手說:他在南塔開特時,有一回偶然看到一隻黑木頭做的小獨木舟,樣子彷彿他家鄉作戰用的厚重木棍;後來他問了別人,才知道凡是死在南塔開特的捕鯨人,都給放到那種黑色的獨木舟裡,他說,他一想到那樣躺在裡邊,就真開心;因為,這跟他自己的種族習慣沒什麼不同,在他們那邊,把一個死了的武士遍身抹上香油後,就直挺挺地放進獨木舟裡,任他漂流到滿天星斗的群島裡去;因為他們不但相信星星就是群島,而且認為一望無際的水平線就是他們自己的柔和而恢闊的大海,同蔚藍的天空交流著,而且就是形成銀河的白浪的地方。接著他又說,他依想要嚥氣於這隻吊鋪裡,就不禁渾身打顫,因為按照通常的海上習慣,是會像什麼討厭的東西一般給拋下海,讓愛好死人的鯊魚大嚼一頓。不,他希望有一隻南塔開特人那樣的獨木舟,而且最令他歡喜的,就是因為他是個捕鯨人,這種棺材式的獨木舟就像一隻捕鯨小艇,也是沒有龍骨的;雖則沒有龍骨就自然不好把舵,而且更容易退到渾沌的境界去。

  於是,當這種怪事傳到了船尾,木匠就立刻奉命按奎奎格的吩咐行事,把所需的一切東西都置辦起來。船上恰好有些異教色彩的、棺材色的舊木頭,都是好久以前再去日苦多島的原始叢林裡砍下來的,於是就用這些黑木板做一口棺材。木匠一接到命令,就拿起那把尺,按照他那滿不在乎的敏捷的性格,立刻跑到船頭樓裡替奎奎格實實在在量起尺寸來,一面移動那把尺,一面用粉筆在奎奎格身上一本正經地劃一下。

  「唉!可憐的人!他現在要死了。」長島水手突然叫了出來。

  木匠跑到老虎鉗砧子邊,為了方便並使心中有數,一會兒把關才應該做多長的準確尺寸在砧子上量了又量,一會兒又在上面劃了兩條線作為兩頭的界線,最後總算確定下來了。這樣做過後,他就整理木板和工具,動手做起來。

  最後一枚釘子敲了進去,蓋子及時刨平、裝配好後,他輕巧地把棺材扛在肩上,向前走去,問問甲板上的人是否要用了。

  甲板上的人帶著憤怒又半開玩笑地叫喊,正要叫他把棺材弄走,這時卻給奎奎格聽到了。令人大吃一驚的是,他竟要把棺材立即搬來給他。誰都攔阻他不住,因為在一切人裡,行將死亡的人總是專橫而不可理喻的;而且因為死人麻煩活人的時刻實在也為期不多,大家就該對那些可憐的傢伙寬容些。

  奎奎格俯靠在吊鋪上,神色專注地久久望著那口棺材。然後,他叫人們把他的魚叉拿來,卸掉木柄,將鐵頭部分同他小艇上的一把槳一起放進棺材。一切都出於他本人的要求,棺材裡四周都排滿硬麵包;在頭部位置放著一罐清水,腳下放一小袋從艙裡抓來混著木屑的泥土;另外還有一隻用帆布捲成一團的枕頭,於是奎奎格就請大家把他抬進那最後的睡床,說是想試一試是否舒適。他一動也不動地在裡面躺了好幾分鐘後,又叫人到他的手提包裡拿出那隻小木偶幼佐來。於是他叉起雙臂,把幼佐摟在胸前,要求闔上棺材蓋(他稱之為艙口蓋。)棺材頭本來就有一塊可以翻過來的皮絞鏈。奎奎格就這樣神情安詳地躺在裡邊。他最後喃喃說道,「拉邁」(意為不錯,很舒服)一面示意把他搬回吊鋪。

  可是在他被搬上吊鋪之前,一直在旁邊偷偷鑽來鑽去的畢普走到奎奎格身邊,輕聲嗚咽著,一隻手抓住奎奎格的手,另一手拿著小手鼓。

  「可憐的流浪漢!你是不是再也不幹這種發膩的流浪生活啦?那麼,你要到哪裡去呀?如果波濤把你漂到美麗的安梯勒斯群島,啊,那邊的海灘上浪潮拍打著的只有睡蓮,那麼請你替我做一件小小差使好不好?把一個名叫畢普的找出來,他是早就失蹤了的,我想他是在安梯勒斯那些遙遠的地方。如果你找到他,就請安慰他一下;因為他一定很煩悶;請注意,他遺留下一隻小手鼓──是我找到的。的──啦──嗒──嗒!現在奎奎格死啦;讓我來替你敲死亡進行曲吧。」

  「我聽說,」斯塔貝克望著下邊的小艙口,喃喃道,「患很厲害的寒熱病的人,都是無知覺的,愛說陳年古話;而且真相一拆穿,原來說的都是他們早已忘卻了的童年時代的古話,這些古話又確是他們聽到一些偉大的學者說過的。所以,我斷定,可憐的畢普在這麼瘋瘋癲癲說出來的怪得可愛的話裡,一定也帶給我們天國樂園的證明。可是他究竟是從什麼地方學到的呢?──聽!他又在說了,不過,這會兒說得還要狂些。

  「一對一地排好!讓我們把它看成一位將軍吧!啊,他的魚叉在哪裡?把他橫放在這地方──的──啦──嗒,嗒,嗒!烏啦!呀,一隻鬥雞歇在他頭上,在高聲啼叫啦!奎奎格是鬥死了的!──你們聽著,奎奎格是鬥死了的!──你們要小心注意呀!奎奎格是鬥死了的!我說,是鬥死,是鬥死,是鬥死的呀!可是蹩腳的小畢普,他卻是給嚇死的,給一嚇就嚇死了的!──滾畢普的蛋!你聽著,如果你找到畢普,就對全安梯勒斯的人說,畢普是個逃兵;一個膽小鬼,一個膽小鬼,一個膽小鬼!對他們說,他是從一隻捕鯨小艇跳出去的!如果他在這裡死,我就永遠不替蹩腳的畢普敲小鼓,也不把它看成將軍。不,不!願一切沒有膽的懦夫們羞殺──願他們羞殺!願他們都像從捕鯨艇裡跳出去的畢普一樣,淹死算啦!可恥!可恥!」

  在這段時間裡,奎奎格雙眼緊閉,躺在那裡,好像在做夢,大家把畢普帶走,病人也給搬上吊鋪。

  不過,奎奎格顯然是因為已把要死的一切準備工作都做好了;認為那口棺材是很舒適的了,於是他精神陡然一振,立即顯得似乎不需要木匠的那口箱子了;這時,有人不免現出驚奇的神氣來,於是,他把為什麼突然轉好的原因大致說了出來:在危急的時分,他剛好想起岸上還有一樁尚未做完的小差事;因此,他改變了要死的念頭。他堅決地說:他還不能死。大家都問他,那麼,照他所說,難道要死要活的大權都可由他願不願意、高不高興自做決定嗎?他回答道,當然啦。總之,按照奎奎格的理解,如果決心要活的人,區區疾病是殺害不了他的;除非碰上一條大鯨,一陣狂風,或者是那種猛烈的、無法控制的、無法理解的破壞者。

  這是野人同文明人的顯著分別;通常來說,如果一個生了病的文明人要六個月才恢復得了健康,那麼,一個生病的野人差不多一天功夫便可痊癒一半了。我的奎奎格就這樣恢復了健康;而且,在絞車上懶散地坐了幾天後(不過胃口極佳),他突然砰咚跳了起來,伸手伸腳,痛痛快快深了個懶腰,稍微打了一陣呵欠,就跳進他那隻吊著的小艇裡,抓起一支魚叉,說是他可以戰鬥了。

  他奇興大發,把他的棺材拿來當箱子用,把帆布包裡的衣服全都倒在棺材裡,又把衣服理得整整齊齊。他還花了許多空閒的功夫,在棺材蓋上刻了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人像和圖畫;看來他極力想以他那拙劣的手法,把他身體上那些彎彎曲曲的刺花摹到棺材上。這種刺花是他故鄉島上的一個已故的預言家兼先知的傑作,此人用這些象形的記號在他身上刻出了關於天地的一套完整的見解,和一篇論文,闡述如何達到真實的奧妙;因此,在奎奎格的身上就是一個難解的謎語、一大部神妙的作品。但是,儘管他自己那顆活生生的心在砰砰地撞擊那些刺花,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這些奧妙的文章。因此,這些奧妙的論著就註定要跟它刻於其上的那層活羊皮紙一起霉爛掉,直到最後還是弄不清楚。難怪有一天早晨亞哈望一望可憐的奎奎格後,連忙掉轉頭就走,嘴裡連喊:「啊,作孽呀,讓神仙受魔鬼式的折磨!」大概亞哈心裡也有這種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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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柏言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