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森林

我所想像的五月

在短時間內把《重慶森林》反覆看了三次。這是兩篇看似隨興,實則充滿機巧的短篇小說。好言叔夏的一部片(擅自)。

二十五歲的雨中操場。

同時被兩個叫阿May的人拋棄的金城武說,「在這個世界生活超過了四分之一世紀的,這個歷史性的時刻」,只有狂奔,蒸發體內多餘的水分,才不再有餘裕流淚。「我留下我的call機,因為我知道,今天不會再有人call我。」

這個故事佈置了許多時間的暗示:獨自吃完五月一日的「過期」鳳梨罐頭,女友阿May,四分之一個世紀,歷史。call機被掛在操場邊的鐵網上,就好像一個懸在空中的、「二十五歲以前的墳墓」。金城武知道自己不會是三浦友和,而阿May也不能是山口百惠。二十五歲,從知道「自己不是自己」開始。金城武對林青霞說,兩個鐘頭前,我二十四歲,不過我現在,已經二十五歲了。林青霞說,我不可能會喜歡你的。一個以拋棄五月為起點的隨機追求,「我現在已經二十五歲」的那種蒼老腔音:從前都不算數,現在才開始。

CALL機突然響了。輸入密碼,「愛你一萬年」,得來的是,那個陌生女子的祝福:「生日快樂」。「我會因為這句話,記得那個女人一輩子。」愛你一萬年只能是密碼不具意義卻是通往記憶的暗門(「如果記憶有保存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像是那些輕易許下永恆誓言的年輕戀人,一萬年,一輩子以後,都要面對的,反而只是「後來」。

一個被五月拋棄的男人,在五月重生。不,五月就是他在這個世界上,遇見五月的那個時刻。

或許賴香吟《其後》代稱邱妙津為「五月」,可以這樣解釋。

白馬走過天量

白馬是馬

「吉普賽人代表什麼?地下鐵又代表什麼?七樓的茉莉為什麼必須七樓而不是六樓八樓九樓?跳得太空他們就什麼都不懂。就只會說:不過都是符號罷。我很想說所謂符號也不過就是盾牌,你真的被燒過炸過燙過你就壓根不會想要碰。根本不會特別想要讓誰懂。你們不懂只是因為,你們沒有比我更在其中,我書寫不是為了我表演,又或者我是表演罷,是因為我不願直視那傷口。」〈辯術之城〉

散文集結成冊通常很乏味,因為感覺的邏輯(德勒茲語)往往趕不上書寫的機巧。散文的作者只有一個,她往往被框限為敘事者,她必須是個發電的火爐,不斷運轉、噴吐。人的情感再繁複,其能量的圓心始終停在那裏,幻化成的每一篇散文永遠指向自身。《白馬走過天亮》卻是少數整合成全體,比單篇單篇看更厲害的作品。

言叔夏個篇已極有強度,〈十年〉、〈白馬走過天亮〉、〈馬緯度無風帶〉、〈尺八癡人〉、〈白菊花之死〉,然我總好奇那麼「文藝腔」的對話是可能發生的嗎?她的「世界」裡的人都是那麼談話的嗎?讀完全書才了然,這就是言叔夏的世界哪。一個觀念的世界(為什麼是七樓的茉莉而不是...),一個「物莫非指,而指非指」的世界,一個「語言的世界」。她不願「白馬」被納入日常的語言而失去靈巧,她寧可將之挖空,成為一片光亮。寧可懸置記憶,讓那些過往的人跋涉她的沙漠--從非常非常遠的地方趕來,為她所用,為她所痛。

遣悲懷

複寫直子的心

「語言。回到老話題。主要是我們那時都太年輕了。可堪調度的語言實在有限。」(260

近日重讀駱以軍《遣悲懷》。這是我讀駱以軍最多次的一本,也是我最難說些什麼的一本。因為太喜愛了。

這是一個「對話」的故事。其言說的對象是那已然「無言」的「拉子」,然當說話的對象闕如,則其哀悼之「遣」,就變成一則則迴力於自己的「自悼之舞」(我更偏好書中所言的,「生存之舞」)。敘事者殷殷不捨,提及那遺落的章節:「第十五書」、「第十八書」、「第十九書」(《蒙馬特遺書》裡頭,黑暗的結婚時代,甜蜜的戀愛時代,金黃的盟誓時代)--說書人消失,則聽故事的人不再追問敘事的終程:「你想要說些什麼?」「然後呢?」「結局怎樣?」而是「為什麼」以及「為什麼妳不再繼續說了?」

《遣悲懷》接著拉子,繼續寫。

駱以軍貼符遺書的規格,寫了九書,外加運屍人ab之「故事框架」之篇章,總共二十章節。其「致敬」,或者說「複寫」遺書的意味,相當濃厚。這裡的對話不是即時展開,而橫亙了一「漫漫長夜」(王德威語)的死亡的斷裂。

文字能否接通那樣的斷裂?

《遣悲懷》裡,敘事者「我」不斷的變裝扮裝(《遣悲懷》之書名所致敬的紀德亦是一種扮裝),例如潛入T吧、或是急著上大號時居然買到衛生棉......我以為,當是一種第一人稱式的「全面潛伏」,去偵探那個「時差之外」、「隔壁房間」運轉的故事(身為異性戀男性的「倖存者」,再也無法進入的香港高樓、「直子的心」、母親的陰阜),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歪斜,使體內那個「細巧的蕊心」崩裂?

多年以後才看懂駱以軍的殘忍。《遣悲懷》的〈大麻〉,寫了一個(未出櫃的)同志廚師,向他描述如何殺螃蟹:把兩根竹筷插入螃蟹探出眼睛的那兩個凹陷,猛力戳入,直抵心臟。兇猛的螃蟹會立即變成一灘爛泥,失去活力。廚師又接著說,他曾處置過一隻螃蟹,在眼窩被插入竹筷後,竟伸出螯,夾住那根竹筷,緩緩的像是某個名將拔除箭弩那樣,夾了出來。為什麼他要在故事接近尾聲時,才亮出這個故事?正如他所說,這是一個「一再加碼的故事」,那個老掉牙的「天方夜譚」寓言:故事一直說下去,就不會死。
他卻在這裡亮了底牌。邱妙津的自死(暴烈的拿剪刀戳碎胸腔)指的自然是搗毀心臟的螃蟹,而那隻緩緩拔出「死亡」的蟹,即是駱以軍的《遣悲懷》自涉:「一次性傷害」以後,那個「再一次」描述的我,倍率調慢十六倍那樣的細微拆解,傷害的總和。

駱以軍以小說架設的招魂台,其對話不能單單看成「回應」,而該看做「註解」,或者更武斷的說,是遺書的「重寫」。逝者已矣。遣悲懷是消遣(小說裡的那些不堪的時刻),也是遣逃。「直子的心」無法進入,卻能描述:遣悲懷是「拉子」握著駱以軍的手,寫下的遺書。附體,還魂。遺書之完成(或者說,永遠不完成),當視作捕鯨船上的見證者全滅後,回來給「你們」報信的倖存者信物。

以「語言」,重新活過一次的re與複寫。

 

砂之器  

身與國與砂

全文沒有提到砂器的意象為何只有封面寫的:「孤獨的孩子在寂靜的河邊堆制砂器有不期而至的大雨在砂器初成之際。」很美讓我一直期待孰料此書是那種很認真的追逐真相的故事本還以為會有細緻如川端之類的描繪我猜想此書經典的原因在於他在此日本偵之旅過程中不只將大空襲等戰爭背景納入亦顯露了新派對於傳統的反動這其中自然是隱含著批判的而在巧合與巧合的勾連中可以視為一樂章的譜成我以為這是松本清張以設定為其主角威能砂器在我想來是人性的暗示看似緊密實滿縫隙而亦指著其背後千瘡百孔的日本國體痲瘋病患心肌梗塞的身體)。於此讓我聯想到慕克我的名字叫紅》,實踐之國家與城市索取的答案人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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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柏言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