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不見的高雄

  我是一個鳳山人。

  或許,我是在落榜以後,才真正意識到怎麼做一個鳳山的人。

  十三歲那年,我進入鳳甲國中的「體育班」。那是一個特殊班級,但專長並非體育。我和同學們失去了所有的體育課,用來背誦英文單字,記憶皇帝的年號,演練數學公式。課程的時間一再延長:五點,六點,最後連週末,也要去上半天的課。那些時光:髮禁尚未解除,白襪子必須拉到膝上──至今回想起來,我們什麼都不明白吧。不明白為了什麼而努力,也不明白失去了什麼。只是聽著老師講著,講著,「外面的世界」。他們高高懸起一塊匾額,那上面的字,只能是「高雄中學」。我總是恍惚,我們生活的地方就是高雄,但高雄不可見,彷彿只有進入高雄中學,才是高雄。模擬考成績揭曉,大紅榜單張貼穿堂,每位老師都拍著我的肩膀,眼珠裡有火焰。我並不清楚,那些目光意味著什麼,只是逐漸相信,自己終將離開鳳山,成為一個「高雄人」。

  考試那天,我買了豆漿包子,一個人走到鳳新高中應試。那是座年輕而美麗的高校,大我一輪的小阿姨,是第一屆入學的學生。偶爾她來家裡小住,走過鳳新的圍牆,總愛追緬他們英年早逝的首任校長。鳳甲國中和鳳新高中只隔一面牆,老師們常常抓緊機會便告誡,別貪玩,貪這一時片刻,到時進去隔壁那間哦(舉起大拇指比了比後面)。以至於,我們行經鳳新高中時,總是匆匆跑過;那些亮麗的粉紅色女生制服,甚至門口攤販的蔥油餅,全是邪惡墮落的表徵。基測那天,我才第一次走進鳳新的校園,走廊嶄新,草地整齊,似乎沒有想像中那麼糟糕,「唸這裡好像也不錯?」

  我甩了甩頭,晦氣。

  學校特別為我們準備了一間教室,充作K書中心。我踏進時已滿滿是人,家長們或來回踱步,為他們的兒女找涼的,或坐在一旁安靜搧風。剩下最邊角的位置,我放下書包,坐下。規律的翻書聲,日光燈大亮,窗外是盛夏的花樹,一幅寧靜的浮世繪卷。此刻,非常時期,每個人都在最後衝刺。那該是我習以為常的世界,卻忽然感覺一片陌生。耳裡脹滿巨大的轟鳴,我再也靜不下來。距離考試鈴響,還有三十分鐘,那將是我的未來;我卻默默離開了K書教室,一個人穿過貼滿社團海報的走道,走至司令台。我跨坐上去,什麼書也沒帶,只是呆坐著,看著操場上的陽光,一群麻雀,聚集,然後散去。風輕輕的吹,鳳凰樹的花瓣飛落,我的眼皮沉重起來。

  夢境的邊界,預備鐘聲大響。好像我們喜愛的節目最終,潘裕文唱起那首〈鳳凰花開的路口〉;而那也意味著,我終將離開這裡。

二、南京路上

  我並沒有離開。

  回過神時,夕陽垂落,我已沿著衛武營的牆走。我穿著鳳山高中的制服,背著鳳山高中的書包,走在南京路上。父親說,他上班有時經過火車站,會特別繞去我「原來的母校」看看,總是差點要落下淚來。我知道那只是父親的玩笑,他對我無比縱容;但我的落榜,畢竟是家裡的一絲遺憾。我沒有考上第一志願,我沒有離開鳳山。從新甲國小,鳳甲國中,鳳山高中,我的成長史是對「鳳」字的世襲,是鳳山地圖的來回移動。那場無比遙遠的基測長征,就像是鳳凰樹頂轉瞬消失的風;彷彿那年的世界盃,席丹頭槌馬特拉齊的胸口,倉皇結束了自己的足球大夢。還好也就讀鳳甲的弟弟爭氣,一年後他進入雄中,結識一個傷害彼此的雄女女孩。

  我很快接受了身上的制服,彷彿接受自己的失敗。我很快習慣上學的路途,明白要在哪一個路口要停下來,只剩下十五秒是跑不過去的。縣政府,裕隆車廠,清真寺,彷彿會一直建設下去的「衛武營」捷運站……。建軍站前,有個賣果汁的阿桑(宮崎駿《霍爾的移動城堡》上映的那陣子,我們戲稱她為荒野女巫),一大清早便去菜市場,撿拾店家棄置的柳丁蘋果,「手工」擰榨成汁;先倒進紅色的大塑膠桶,再以漏斗裝入紅蓋子的寶特瓶。賣玉蘭花那樣的,走進車陣來回兜售。她善於「強迫推銷」,常去拍打車窗玻璃(留下油黑指紋),有時甚至直接將果汁瓶罐放進機車籃子。警察獲報趕過幾次,卻從未真的將她驅走。她很瘦小,卻恆穿著一件西藏喇嘛般的暗褐色寬袍,表面滿是髒污,指縫間的黑垢幾乎要滿溢出來。女巫總是蹲在南京路與澄清路的交口,伺機而動,短短的紅燈時間,就是她的戰場。那幾乎是我上學途中,必經的風景,就連雨天也不缺席,只是多了一頂斗笠。

  也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那個十字路口竟開始聚集攤販,形成一方小小的市集。有人在路樹和牆上掛起百駿圖,有人擺出「三件五十」,賣些拖鞋、襪子、梳子那樣的什貨攤子,還有的賣木鵝木雞木娃娃之類的古玩。那個小小的三角地帶,人潮逐漸湧現,只有女巫的果汁店,仍然乏人問津。

  有一天,女巫消失了,聽說是她推銷過火,惹惱地方的權威人士,叫了幾個蒙面人「掀攤子」。我看過「案發現場」,寶特瓶身散落一地,橘黃色的汁汁水水,從人行道的縫隙,蔓延至車水馬龍的路上。小市集人潮依舊,叫賣聲不絕,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不久,下了場雨,果汁的黏膩痕跡也就消失不見。女巫失蹤好些年,後來聽說在五甲路那頭另起爐灶。那裡也有菜市場,無本的生意還可以做。我本還想著,高中畢業那天,定要去買她的果汁,喝上一口。

  還好,我來不及做,安全上了大學。我來到臺北,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了。

三、衛武營

  我讀鳳山高中時,衛武營的圍牆還未拆除,牆的頂端仍纏繞著鐵絲網。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習慣在夕陽裡,隔著那些鐵絲網和刺藤植物,眺望濛濛暮靄裡的八五大樓。母親開始房屋仲介的工作後,我總是一個人走路回家。我熟習操作的MP3,是最新穎也最忠誠的夥伴(誰知道不多年後,MP3已如新出土的古物),跳轉著楊宗緯的〈背叛〉,林宥嘉的〈你是我的眼〉,或者蕭敬騰的〈新不了情〉。每一次「星光大道」播出,我就會多一筆練唱清單,歌詞印出來,邊走邊聽邊唱。那長長的衛武營的圍牆,我來回走了三年,從未窺見裡頭有些什麼,只是跟著隨身聽,哼唱著一首又一首通俗的歌曲。更後來,或許因為衝刺學測,或者為了別的什麼,我不看星光大道了;而那個節目,也以非常驚人的速度失去人氣,變形,萎縮。天會黑,聲音會在晚風裡消失不見。在衛武營的圍牆邊,MP3的廣播裡,我聽見黎礎寧的死訊。那是十一月,冷冷的天,她把自己關進車裡,燒起此生最後的火。

  落葉紛紛的冬日,日頭還未完全出來,已經可以聽見衛武營裡頭的操練。但我未曾見過聲響的來源,從家裡八樓的窗台望出去,只能望見營區的軍舍,以及幾叢蓊鬱的樹。據說,從清領時期開始,此處便是軍訓用地,以至於,我總是想像那壯闊的軍歌,或許摻雜著幽靈兵士們的混聲合唱。

  我離開鳳山,北上求學,那鬼魅般的軍旅,也悄悄搬遷,彷彿從未存在。軍牆抹上了粉色系的油彩,掛起音樂會的海報;戰時壕溝成為小橋流水,瞭望臺化作遊客情侶的登高望遠處。象徵威權的軍牆,一點一點瓦解,彷彿戰火已經離去許久,不再回來。某年寒假,我帶大學同學來鳳山,第一站便在衛武營的大樹下披薩野餐。他們逗弄不怕人的松鼠,撕吐司餵養湖畔的鴨子。坐在草原上放風箏時,他們聽我談起,才驚訝此處原是座兵營,「還以為這裡一直是座生態農場哩!」

  我也曾經想像,總有一天,我將進去衛武營「裡面」,穿上迷彩服,戴起鋼盔,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而多年以後,南京路上的羊蹄甲感染褐根病,為防病毒蔓延,縣府決定將羊蹄甲全部拔除,送往焚化廠銷毀。土壤重整,改種阿勃勒,即某個女作家美言的,金疾雨。直到南京路兩側開始飄落金黃花雨,我才在網路搜尋時意外發現,那排南京路上的行道樹,原是豔紫荊,而非羊蹄甲。我走了好多年,也誤認了好多年──如果豔紫荊沒有根除,我是不是將永遠以為,南京路上種的就是羊蹄甲?

  羊蹄甲只在春天開花,開花時不斷落葉。

四、鳳山高中

  林宥嘉是鳳山高中的學長,那或許是鳳中創校以來,最讓人精神一振的事。全校掀起一股「星光大道」旋風,隨著林宥嘉晉升十強,八強,最後打進冠軍循環賽,同學們瘋狂了。午餐時間播送的,永遠是林宥嘉的演唱曲目;白板上的回家作業,總是有一條:禮拜五晚上,星光大道。只要打聽到哪位老師教過林宥嘉,下課鐘響便將他包圍,逼問林宥嘉的年少瑣事;還有人考察起熱門音樂社的歷史,而歷史盡頭只能是林宥嘉當上主唱,拿下節目總冠軍。決賽前,同學號召加油團,包一台遊覽車,上台北助陣。響應者眾,卻因錄影現場爆滿,只好作罷。鳳中的我們,都經歷過「落榜」的打擊;熱血的廖校長滿口「高縣一中」,仍彌補不了年輕的遺憾。而那一年,因為林宥嘉,挫敗的鳳中人有了挺起胸膛的理由;只要想著:林宥嘉可能用過這一台飲水機呢,便充滿了勇氣,繼續唱那首「躊躇滿志」的校歌。

  鳳中校歌的寫成,已經是1952年的事。那些年發生的事件,都已寫成歷史課文;只有這首歌,21世紀的我們,仍反覆唱著:

我們是民族的戰士,我們是革命的洪流。
跟著時代前進,趕上時代前頭。
鳳山,復興基地,學府日起新猷。
手腦並用創造,文武合一貽謀。
維護文化,光復神州。
大家努力!壯志必酬。

民族,革命,復興,神州,這些迢遠的字眼,勾勒出一個「反共」的動盪時代。翻開地圖,細讀位處鳳山的地景:802國軍高雄總醫院,陸軍官校,衛武營……,對照著校歌,揭露出鳳山城的前世今生。如今的文教中心,當年曾是軍事重鎮,飄揚戰旗。音樂課,我們跟著老師的風琴,唱著,唱著。歌詞如此雄偉,搭配的曲調卻輕快如急智歌王的〈蝸牛與黃鸝鳥〉,這是我讀鳳中至今,仍然未解之謎。

  林宥嘉一定也唱過這樣一首荒謬的歌吧。

五、他們的名字

  來台北唸書以後,總會特別注意,那些來自鳳山的名字;像是尋求共鳴的樂器,或者找一顆比較接近的星。也因此,朱天心的作者簡介:「一九五八年生於高雄鳳山」,總是讓我留心,她的「古都」是否閃現著鳳山城的幻影。又或者,歌手孫協志,演員丁幼婷,都是鳳山人;他們曾經在一起,後來分開了。又或者,康康,侯孝賢,王明珂……,那些名字,跟著我一起上台北,在我疲憊之時,讓我停下來,想一想鳳山。

  而他們又是怎麼想像鳳山,怎麼成為一個鳳山人?

  天氣陰冷的冬季,我會想起走在南京路上的時光,想起黎礎寧,想起林宥嘉。或許,也會想起那個「女巫」,她是否仍在車陣穿梭,雙手還浸泡在果汁裡?我還在走著,有時也會一邊唱著歌,像是走在南京路上,夕陽裡,不久就會下起雨來。

明亮版原刊在《高雄款》(2016年1月)。放在這的,是跟朋友們分享的地下版本。

這裡是暗面的鳳山。也是我的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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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柏言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