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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1-22 21.56.00  

(整理照片時發現熊信淵留下的輕痰預告片殘影。第一本就是王文興的《十五篇小說》讓我心花怒放。每個人的寫作之途,都滿陽春的吧其實。)

 

  「我們身在打字時代,已經夠幸福了。」有個年敲三十萬字的學姊,大義凜然對我說,某個大陸知名作家,一年要生產六十萬字,「手寫。」他大大小小、名實參差共有七個姨太(有兩個是讀了書慕名而來),她們相安無事,每天輪流幫大作家校對、謄稿、跟編輯開會。一天的生活便是書桌,棉被,與餐桌,也算一座家工廠。三要素,寫就是生活。

  我的想像:那個無人知曉的洞穴,最初的造字者,蜷縮脊椎,一個字,一個字,拗著手指也要比劃出來。還沒有火光,那個「世界」,悄悄睜開了眼。說話的念頭,表達的欲望。那時候的「憤怒」會是什麼圖騰,「寂寞」要怎麼發音?最早的愛情也源自哇哇亂叫(「美」在中國古文字裡竟是一頭大羊)?我移動滑鼠,點開新的白頁。人們因為受寒,嚎啕大哭,哭累了,終於讓葉子覆上身體。開始鑽木,又敲又打又鑽,火光終於閃現。睡眠可以安穩,接著,再等一會,便會順利掌握熟食……

  其實我並非那樣想像。

  寫作並不是抽象的概念,它就是寫。一個字、一個字的接下去寫。所有的長篇鉅著都來自或密或疏的敲打、琢磨、入窯……,或許,我應該把「寫」代換成不眠的夜?相仿的搖動筆芯,相仿的剽竊記憶,相仿的疼痛著一樣的脊樑關節。好奇妙。明明都是寫字,操練著相似的織紡手作,有人寫了法典,有人四處攻訐,有人卻不疾不徐,創造著世界。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只是寫了。

  寫也不能只是寫,彷彿那是一種自自然然的膝跳反應。寫仍是一門專業,一門必須拜師學藝的技藝之學。每個人都有私自結交的,或生或死的寫作同行兼前輩。早安王文興。早安馬奎斯。早安三島由紀夫。早安卡佛。當然,也可能是早安小津安二郎。早安費里尼。早安王家衛……。我買的書本,已經壓壞第二個書架,溢到地板,傾頹破散。總要在漫漫長假以前,把書寄返高雄故鄉,徒步到校門口的郵局,買百元紙箱。一學期大概需要三個吧?三個紙箱,我便做三次相仿的動作:腳壓住箱緣,拉開長長的膠帶,黏貼,剪斷,封牢。

  封牢的紙箱,臨暗,或許就像那些書的本質,等同於漫漫長夜。在枯朽的木上反覆鑽打,起了火,燎了原。那些跟我一樣,不眠的人們;跟我一樣破爛不堪,抓著啤酒,瘋魔中邪的寫,慢條斯理的寫,不帶感情的寫。那些寫與寫都結成了硬塊。我不願再老梗的說:療癒、傷疤、記憶、身體的極限、時間與光影的魔術、什麼調度的技法──不,寫,應該是不帶意義;或者說,它的意義不該再用額外的「寫」說明。

  讓故事自己說話吧。

  我想起一件事。那大概是兩年以前的事。

  我在秋日的母校操場,遇見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子。她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簡潔」,長髮綁成一捧馬尾,身穿明快的白色T恤及折成七分的淡藍色牛仔褲。她在我結束校園馬拉松的狼狽時刻,緩步過來,遞給我一張名片,「書中途」,一家二手書屋。她的大陸腔很重,急急切切:聽說你很愛買書,快,去這,很便宜的,我前幾天才去搬了兩箱回來……

  「是是是……。」我連聲應和,一邊抹汗,可能還夾混著氣喘吁吁。翻到名片背面,描繪著簡便的地圖(後來被我的汗暈糊了),原來是師大附近的書店,在三樓,難怪我常常行經,卻從未看見。

  女子就是那個年寫三十萬字的超人學姊。

  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看上」我的(難不成是黃石老人式的靈感),還知道我喜歡買書,買到必須吐司泡麵度日。那時,我才剛開始摸索,怎麼寫小說。或許就是寫,才開始大量買書的吧。然而愈買,愈知道無窮,所以愈買愈窮。

  我也是更後來,才知道學姊在中國大陸已出過五本長篇小說。

  我挑了一個落雨的早晨,走進「書中途」。

  窗外的路樹,和室內高高低低的書,交譜出神秘的寧靜。地板有些油亮反光,我提醒自己別摔跤了。背部高高聳起的歐巴桑,正使勁拖地。駝峰厚重,壓縮著她的身軀,雙腿拗成O型。從我踏進門開始,她的眼神始終帶著一抹敵意,鎖定我的步伐,我的髒鞋。我走一步,她便伸長拖把,擦淨我留下的泥印。她牢牢跟在我的身後,直到終於不再浮現黃泥鞋印,她才滿意的退到一邊,等待下一個客人出現。

  下一個轉角是歷史書區,頭髮和皮膚一樣銀白的女孩,踮起腳尖,手裡捧著厚重的通史,攀著小梯,危聳聳的鋪書。她居高臨下,對我露齒而笑:「歡迎光臨──」她的鼻梁像是塞了顆大圓球,孤零零的,阻隔在她厚重的兩道眼瞼之間。

  怕我沒聽到似的,她又重說了一遍──我輕道「早安。」

  「書中途」的書真的非常非常便宜。不可思議的一折到二折,藏書豐富,書況也佳。似乎是某個文教團體的愛心捐贈,聘請這些身體不便的人們,在此守護一幢書的中途。喧囂城市裡有這麼一座書屋,而我正在書屋裡;駐足文學的那幾大櫃前,耗去了整整一個下午。我盡可能拉長身子,去勾取那些架子最上方的書;而後更意外發現,搬開了第一層書,後方還有第二層、第三層、第四層──書的背面,永遠有另一本書。書櫃是嵌進牆裡的,就像是理容院的鏡子。書本與書本相互映照,正正反反;無窮深邃的書櫃,無窮深邃的舊人猿洞穴……

  每一本書都是漫漫長夜。

  這些老舊洞穴裡,重疊了幾個漫漫長夜?

  重疊,覆蓋──就像「宇宙」。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才把那些重新「破土」的書,安放在地。我能感覺,在漸漸西斜的夕照中,它們正大口大口呼吸,高唱著各自時代最流行的歌曲。我一本一本取起,快速翻讀,很快就能決定,要不要將它們帶走。像是靈感,一雙隱形的手,牽引著我去觸摸。讓人慶幸的是,整個下午,書屋裡只有我一個客人。我可以在此長久蹲踞,像是盲人,攀爬最細長的時光繩索,去摸出一頭不存在的象。

  (不,這應該是不幸的吧?)

  這個下午,我被無以計數的宇宙包圍,而我已深深明白,自己必須加入他們的靜默行伍。就像這個「書中途」──我有些激動地想,這裡總有一些人,會在這個城市最蕭索的角落,守候書屋;而我的書(那些尚未完成的「可能之書」),終有一天會被送到這裡,靜靜的、覆蓋著厚重灰塵的收藏。

  我知道,當下的心情只是一種,強大的模糊與惶然。我捉不住,只能誠實的再現那個場景;例如我來來回回,在櫃檯搬放了好幾疊書,結帳時竟裝滿了三個箱子。那個櫃檯的店員,是個中年男子,直起身子,還不到我的腰際。

  我搭了三趟電梯,把那三箱書運下樓。等候計程車的時刻,天已全黑,落著暴雨。禿頭管理員白色無袖上衣,正扒著自助餐便當,看晚間新聞(記者報導,一頭貓臉馬身的奇形生物,在台東深山被原住民獵戶尋獲……)。他瞥了我一眼,彷彿出自職業要求的問:「買什麼?」

  「買書。」

  「買書啊?做研究?」

  「沒有啦……,就想看看。」

  「看看?看看好啊。」

  計程車很快就來。雨水鋪天蓋地,車窗玻璃被風吹得單薄,脆弱得彷彿就要被打穿。窗外的街景,落入了深深的海底,臨暗,無聲無息地下沉。我抱著兩箱書,副駕駛座前還有一箱。隨著車的左轉右繞,書箱顛顛簸簸,和我一起被甩來甩去。我安心地想,它們將陪我,度過此生。

  後來,我給那位超人學姊看前述的文章。她困擾的說,「我在你心中到底是個什麼鬼樣子?」

  我哈哈一笑,「大概就是一個物老成精的妖物吧。」就像我能想及那場暴雨,書屋裡,苦難的馬戲班(容我不敬)。開始寫了。沒有什麼,就只是寫。在這漫天黑雨的時代,我擁有一個間隙,可以鑽,可以躲,可以與朋友為伴。

  三天後,「輕痰讀書會」成立。那是一個無比漫長的夏天。我和幾個朋友,借用了詩社辦公室;在熱燙的巧拼地板,聽著窗外的蟬,無情無感的鳴叫。

 

--《幼獅文藝》2013年12月,同時刊登於《中華副刊》2013年11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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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柏言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