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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傷之旅  

(這張照片來自荒木經惟《感傷之旅》。)

  我記起了。

  十三或者十四歲。東海岸的家庭旅行。

  父親開著新買的三菱休旅車,載著母親,我,及弟弟。那是旅途的第三天。公路沿途單調,像是不斷複製貼上的數位風景:破碎的岩岸,一望無際的太平洋,厚重的闊葉林。然後,又是破碎的岩岸,一望無際的太平洋,厚重的闊葉林……。

  彷彿我們這台車子,也納入了這漫長公路的一部分;一副不斷攤摺開來的卷軸:海岸,海浪,車子,車裡的人,甚至時間,都像這條岸線公路,穩定,滯黏。炎熱夏天裡,只剩下車子的汽油量,以及公路護欄上的里程牌,持續跳動。

  那時還不流行在車裡掛上定位系統,對吧?

  我們仍在前進。

  循著灰白護欄,抵達約定處(您補充:「台11線,約140公里處」),一個膚色黝黑的原住民青年已在等候。我立即注意到他,笑開一嘴森白,扶著腳踏車,在樹蔭底下舉著「泡沫中途」的民宿小旗。是當地人吧?我想。他的輪廓、色調,幾乎跟這裡的風與海同步,有一種恆守在這裡,闊葉林的原生感覺。

  他取出筆記本,簡單確認了我們的身分(他說的好像是:哦,高雄的陳先生嗎?你們是高雄來的啊,好遠哪,隔著幾座山呢……),便招手,示意我們,駛進那條小徑。

  入口荒木橫生,草長及膝,若非經過指引,很容易就忽略了。埋首電動的弟,直起身來挖苦,「老媽,妳真是神通廣大耶,怎麼能找到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母親坐在副駕駛座,微微斜過身子,盛夏陽光全往後座傾倒。

  一團曝光。蟬聲轟然。車子顛簸上坡,手機沒了訊號,廣播調頻也全是風蝕孔洞般的雜音。青年忽然停下單車,腳落地,父親也急忙剎車──我記得,他輕罵了一聲「幹」。青年輕敲玻璃,示意父親搖下車窗。

  他兀自說起,不理會父親的煩躁神情:「這裡是我們的聖地……」我探頭出去,只見一方石子地,拉上鐵鎖,大概是某個文化單位弄的,還掛了張解說牌。字太小,太遠,難以看清。他的語調輕淺,像隨時要消弭在盛陽裡:「如果在狩獵或戰爭中戰死的族人,都會被送到這裡……有點像你們漢人,可以這樣說嗎?你們漢人的忠烈祠。」。

  「可以繼續走了嗎?」父親打斷青年的解說,「我們開車開得很累了……」

  「當然、當然。」他一躍,上了車,「前面就是了。」

    抵達「泡沫中途」時,雨已砸落。

  男主人和女主人從房裡跑出,各撐一把大傘,護送我們,踩過修剪整齊的韓國草坪。原住民青年替我們將鞋子晾在門外,女主人斟上熱茶。

  「這裡沒什麼優點,就是可以每天看海。」暴雨裡的太平洋隱現飄浮,女主人點起菸,啜了一口,「可惜今天天氣不好。」

  「網路上的照片拍得好漂亮。」母親說。

  「那是一個攝影師拍的,」男主人說,「他在這裡住過半年。」

  我陷落麻布套的懶人椅,牆上掛著構色強烈的普普風蒙娜麗莎。兩條毛色油亮的混種土狗,趴在木門邊午睡。

  「狗狗很可愛吧。」女主人輕呼一聲,兩條狗便跑至我的腳邊磨蹭。我彎下身,抓搔其中一隻的脖子,「他們好會撒嬌。」

  「不要被騙了,牠們前幾天才撕了一條小貓,」男主人說,「貓腸被雨沖進排水溝,清好久,臭死了--」

  「唉唷,你說這個幹什麼啦?」

  大人們聊天的聲音融雜進雨聲。弟弟仍戴著耳機,在遊戲裡招兵買馬,廝殺。

  白霧漸漸瀰漫。

 

    夜裡蟬聲細細瑣瑣,我始終無法入眠。

  風雨仍大,家人已熟睡,不遠處有玻璃乓啷碎裂。拉了一泡尿後,我在房裡巡繞,在梳妝台的第二個抽屜,翻到母親的假麂皮包。裡頭有六千元鈔票,未用完的護膚券、發票、備用的證件照……。扣上皮包,放回原位。又拾起弟弟枕邊的手機,解開密碼(四碼,他的生日),將他乏善可陳的小情小愛簡訊,看過三遍。

  我在落地窗前呆立著,海已是一團腐爛的黑。我懷念起早上的熱,綿長的海岸線,搖動的樹葉與光影。

  好想去看海。只是一瞬間的念頭,我已掀開房門。

  我看見那兩條狗。然後是蟬。

  密密麻麻的蟬。

  像是噴散的彈珠,鏡廊裡無盡反射的墨黑光線。牠們以飛快的速度衝撞牆壁,反彈,然後碰跌,墜地。燈光被一把粗糙炭筆填滿。時空凝止,蟬聲像鋼絲,侵鑽入耳,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兩條土狗蹲踞我的腳邊,彷彿苦候許久,狗頭隨著那數以千計的蟬,起落,搖擺。終於等蟬落滿地,牠們愉快奔跑起來,口水飛甩,將散墜地面的蟬,叼起,咬碎,吞沒。

  喀渣喀渣……

    「小帥哥,還沒睡啊?」

  直到男主人的聲音響起,我才彷彿從幻覺中驚醒過來。他趿著夾腳拖,上樓。地板重歸整潔,夜燈明亮,兩條土狗趴著,雙眼眨巴眨巴。「這兩條瘋狗吵到你了嗎?」不不不,我剛睡醒……「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麼?」沒有,我沒有看到……「你是不是看到什麼?」他又問一次,像是一個嶄新的問題。「我什麼也沒有看到。

    「那好、那好──」

  是不是看到蟬了。

    是不是看到蟬了。您問。

    我依稀記起,十三或者十四歲。東海岸的家庭旅行。

  回程路上,蟬聲轟然,大貨車衝撞我們的車以前,家人們還開心討論著昨夜的夢。我醒在窗明几淨的病房,枕頭很軟,依稀聞見海的腥鹹。馬路的對面,是一幢紅瓦矮厝,懸垂著一張巨大的「售」的帆布。某某先生,然後是房地產公司的電話。貝殼風鈴搖動。

  就像現在這個樣子。他們說,我再也無法離開。

  多年後我遇見您,當年的原住民青年。膚色黝黑,牙齒依舊森白,您仍攜帶著「台11線,約140公里處」的海浪,風,與陽光。您走進這個病室,問我,是不是還記得?您將一件薄薄的物事(蟬翼嗎?),放置在我癱軟的手掌。您包覆我手,助我輕輕合攏。

  我聽見破碎的聲音。

  您悄聲說,放心吧,那不是夢、那不是夢。

  這是您給我的禮物:一張小床,一窗永恆綿長的夏天。

  蟬聲轟然,我記起了。

 

               --刊載於《幼獅文藝》十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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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柏言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