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樣一個小家庭,也曾有過一段被人「索債」的時光。不不不,不是戲劇或報紙上掄刀動槍挑人腳筋的那種,就只是普通的南方午後,水電收費員長按電鈴,仰頭高喊:「陳太太、陳太太,你們在嗎?」母親說,她永遠不會忘記,安靜的中庭,彷彿無止無盡刺針般的嗓音。她會環抱著我和弟弟,蹲在三樓的陽台,背抵著牆,掩住我們的嘴,直到那收費員的腳步離開。許多年後,問起她有沒有哭,她說沒有啦,只是覺得羞恥--那些八卦的鄰居哦。羞恥,母親說這個詞時笑了起來,像是一則趣味橫生的往事。我已忘了那段時光(或許從沒記得),印象裡的舊家陽台,就只是青苔和水漬,還有幾盆沙漠玫瑰。但母親的話語,總讓我想像那是一場戰爭,空襲警報,孤兒寡母縮在防空洞,烽火流星。
而父親並不在場。
我的童年,父親的身影總是淡薄,就好像泛黃照片裡,尚且年輕的他,鳥仔腳,淺喉結,前胸貼後背。他和母親同一所高中。母親讀升學班,任司儀隊,追求者眾。父親則是一副宅男大眼鏡,駝背,喇叭褲,卻以無比堅強的真誠以及情書字跡,贏得母親的心。高中畢業,父親沒考上大學,進了警專,分發派出所;母親則先做車掌小姐,又到後來燒掉的大統百貨公司賣鞋。每到假日,母親回高樹老家,父親一大清早便起床,騎兩個小時的打檔老車,穿過重重山路,去赴高樹鄉的豐盛午宴──蝸牛老鼠青蛙等各種山產──父親回想,他初幾次吃,總是「烙賽」,直到吃了幾年,胃袋才堅強起來。然後是短短的散步,天很快就黑,而那就是約會了。
外公外婆整天在田裡農忙,對女兒的婚事大而化之,祖母和舅婆來講親,便爽快同意了。年僅十二歲的小阿姨,婚禮當天,還在新娘房裡痛哭。她緊緊拉著母親的禮服蓬裙,淚眼婆娑:「大姐,妳真的要嫁他哦?他好醜耶。」
迎娶母親,或許是父親這輩子,最值得表彰的大事。但是,我和弟弟的接踵而至,讓這份愛情急轉直下,從鄉土羅曼史,變成了都市奮鬥故事。任職初階警員的父親,薪水只有兩萬出頭,有一回陪朋友看車,被銷售員的話術擊中(「這台適合你的體格」),現場簽了約,下訂難以負擔的夢想。父親不敢返家,還拜託車行小姐代勞,先撥一通電話:「陳太太,你老公買了一台新車,很漂亮哦!」母親以為那是詐騙,禮貌說了謝謝,掛上電話後竊笑:他怎麼可能買那麼貴的車?帳單來,竟然是真,兩人大吵一架。母親負氣離家,兩個禮拜才回來,給我和弟弟各買了一支陶笛。母親竟拖著行李,坐上往北的列車,一路去了九份,「因為國中的畢業旅行去過──」
日子還是得過。母親辭去百貨公司的櫃姐工作,在家專心帶兩隻小鬼。月初,領了父親微薄薪水,扣去車貸房貸(那時的利息好高),剩下沒多少。若是開學季,省吃儉用到月底,水電費常常繳不出來。更糟糕的是,父親買了車,卻沒有停車位,有時要在附近的巷弄繞上三十分鐘,數過家門不入。印象裡,父親回到家總是臭臉,動不動就大小聲。有次看到弟弟躺在椅子上看電視,走過去就是一個巴掌。我永遠記得弟弟驚恐的表情,立刻彈起來,像是被雷砸到。
那一年,我也在公園,推著盪鞦韆,砸破弟弟的頭。他仰倒在地,額頭爆出血花,鮮血漫進眼睛。弟弟放聲大哭,我也哭了,母親急奔過來,把我們拉上機車。她要我抱著弟弟,站在前座,三貼去醫院。母親握著車把的手不斷顫抖,我不敢回頭望她的臉。年輕的她的心裡,那時在想些什麼?穿過急診室的自動門,檢傷後要立刻打破傷風的針,進手術房。清理傷口時,護士小姐厲聲指責母親:「妳是怎麼帶小孩的啊?」
而父親並不在場。
回想起來,我和弟弟曾有過一段長久的時光,未與父親同桌吃飯。他回家時,我們早已上床睡覺。而當我們在操場上做健康操,他正在臥室裡作夢。我們待在同一個屋簷下,卻總是錯過,像是月球的亮面與暗面,隔著一道時差。
直到我高一那年,因為朋友的介紹,母親找到房屋仲介的工作;父親則因年資關係,調任相對清閒的職務。母親上崗,父親下崗,我們忽然多出了一大把時間,可以跟父親相處。
我們重新認識彼此,是那條通往學校的路途。那一年,「星光大道」風靡全國,無論男女老少,都會跟著哼唱幾句〈背叛〉或者〈你是我的眼〉。可能戴著安全帽吧,我總以為,在風裡大聲唱歌,不會有人聽見。於是那幾分鐘的路程,蔓延成我的星光大道。在即將到臨的未來面前,我高聲唱著,彷彿是不得志的歌者,用滿滿的情緒,唱一首首押怪韻的歌。唱到忘我之處,甚至敲打父親的大腿,數節拍。而父親總是沉默,任風聲與歌聲流過,催油門繼續向前;我以為他並沒有聽見,也或許我只是習慣了,父親不在的時候。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
來到臺北念書,我還是習慣,邊騎腳踏車,邊哼歌。直到有一回,母親在電話裡告訴我,你爸說你唱歌太大聲,要注意一點,大家都聽得見。尤其等紅綠燈時,路人都在看你,你不知道嗎?我大為驚嚇,所以父親其實都聽見──而且,聽了好幾年?「你爸就不好意思打擾你啊。」
忽然,我好想回到那一條通往學校的路途。不只是將那個忘情歌唱的高中生,蓋布袋拖走;也想要回到父親的背後,在快速逝去的風裡問他,你覺得,我唱得怎麼樣?你有沒有聽過這一首歌?
那一條上學之路,紫荊樹只在春天開花,開花時不斷落葉。
我想起了更多,父親不在場,卻又在場的時間。
《幼獅文藝》,2016年八月號。